開車下了四環(huán)路,我終于開口道:“我還一直沒跟你道謝呢。”
彬抽著煙,望向窗外:“謝我什么?”
“沒你家老爺子出馬,我恐怕已經(jīng)下崗了?!蔽译S意地敲打著方向盤,“他老人家能及時現(xiàn)身,恐怕不單是我運氣好吧?”
“你女人給我打的電話,要謝回家謝老婆去?!北虿活I(lǐng)情,“這事沒必要謝我?!?/p>
伯父講情,雖說勉強(qiáng)保住了我的飯碗,但從正隊長一抹到底、全局通報批評、停職檢查……我在尋覓“證據(jù)”的伊始,做夢也不曾想到會落得如此下場。
“能把老白放出來的話生生撅回去,老爺子能量真大。這里面不會是有什么代價的吧?我不想給咱爹添太大麻煩?!?/p>
彬沒說話,嘴角上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
幾個案子的結(jié)果都不理想,老白的位子還這么穩(wěn)。干爹付出的“代價”,也許有著某種層面上的“等價交換”。誰知道呢?
“政治部換了新領(lǐng)導(dǎo),據(jù)說是打算跟老白搶刑偵一把手,你猜是誰?”我故意把話題往這個方向引,希望能從彬口中得到證實。
他厭煩地攤了下手,一副“關(guān)我鳥事”的樣子。
“曙光派出所所長周若鴻,沒想到吧?”我靠路邊把車停進(jìn)車位,“走,陪我上去見郝萌一面?!?/p>
彬顯然不大情愿:“你就因為這個案子闖的禍,檢點為上。”
“蘇震放了,郝建波也杳無音信。我答應(yīng)過郝萌的事……最后好歹堂堂正正給個交代?!蔽曳隽讼卤虻募绨颍澳悴幌肟次矣惺紵o終吧?”
見到郝萌我才發(fā)覺:能拿出來說的,確實不多。
我“取證”一節(jié)自然是不能提的,郝建波的現(xiàn)狀更不能透露,牽連到破案過程的都得隱去;能講的,也就是公安機(jī)關(guān)神通廣大,最終將真兇緝拿歸案,但苦于缺乏證據(jù),只得放人結(jié)案。
不巧的是,老兩口剛好都不在家。
當(dāng)我鼓足勇氣向郝萌說出這個無奈的結(jié)果后,面對她梨花帶雨的小臉,我竟然連句“對不起”都無力再說出口。
就像楊延鵬說的那樣——沒有人能替代別人的感受。
再一次,我本能地想去求助彬,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又在盯著郝萌。
上一次來這里的時候,彬也用同樣的目光盯著這孩子。
郝萌被彬看來看去,似乎有些不自然,哭聲低了下來。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彬的方向,卻無法擺脫坐立不安的較勁姿態(tài)。
大概是感到了我的沉默,彬扭過頭望向我。他的瞳孔中仿佛還殘留著郝萌抽泣的影像,卻盡是籠罩在一片居高臨下的冷漠,以及——分明是,一種興趣?
就好像暴雨前蹲在樹下看螞蟻搬家的孩子,天真且殘忍。
再去看那片淚眼婆娑,只一瞬,隱隱傳出不和諧的氣息。
不知是什么時候,郝萌已止住哭聲,慢慢地抬起頭,卻不敢抬眼。淚痕在面頰上拖出一道道蜿蜒的軌跡,把她本就不甚嬌好的相貌,勾勒出一個成熟的輪廓——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狡黠與世故。
與此同時,彬垂首莞爾。無數(shù)若隱若現(xiàn)的疑問仿佛暗香疏影,靜悄悄地彌漫在房間里。我豁然驚覺,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理論上,這是個‘不可能’的案子?!?/p>
所謂的“不可能”,就是根據(jù)郝萌的證言,郝建波當(dāng)晚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去掘坑埋尸。
除非……一如周若鴻般老練的警察,卻取證失手——也就是說,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號晚,六點半到九點半之間,郝建波并沒有回家。
我愕然,無言地望向那張充滿稚氣,卻又在七年前擊敗了所有探員的面孔。
生存的本能,也許無關(guān)年齡。但那一年,郝萌才幾歲?
相比較,我苦心詣造的偽證,真是小巫見大。
彬早已了然于胸,卻只是旁觀不語。我絕望地看著他,仿佛看到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孩子,舉著裝滿人性碎片的萬花筒,慵倦地冷眼下瞰,反復(fù)把玩各種簡單變幻的丑陋圖案。
我突然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