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輕人說沒說他要去什么地方?”我打斷趙春山滔滔不絕的描述,他愣了一下,想了想,搖搖頭:“他沒說?!?/p>
這可就麻煩了,我暗暗嘆了口氣,窗外,烏夜?jié)娔?,遠山綿綿,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要再找到他就難了。
金叔聽完故事,見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提著電筒帶我們進祠堂里休息。祠堂原本頗為寬敞,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新建的墻隔成許多小間,每一間門上都鎖著一把大鎖,落滿灰塵,看來已久未開啟過了。金叔打開其中一間房,從壁櫥里取出被褥鋪在鋼絲床上,這就是我們的床了。我用手摸了摸,被子倒還干凈,散發(fā)出洗衣粉的香味。
“你們睡吧,我也要睡了,今天多喝了點?!苯鹗逭f著就退了出去。
我和趙春山相視笑笑,他掏出手表看看,才8點多鐘,怎么睡得著?我提議去外面走走,他卻連連搖手,臉上又露出恐懼的神情:“不行不行,這是三石村呀,天黑了還敢出門?你不要命了?”
“哦?怎么回事?”我一聽這話有文章,急忙追問。其實也不用我追問,他已經(jīng)開始說了。
“你曉得嗎?運豬的都不愿意到這里來,”他說著,聲音忽然壓低了,左右看看,從他的床上移到我這張床,將腳塞進我的被子里,帶著神秘的表情道,“三石村,是個古怪的地方……”他剛說到這里,忽然窗外傳來一陣尖厲的長嚎——我發(fā)誓,我從來沒聽見過這樣的號聲,分不清是男是女,透過耳膜直接作用于我的神經(jīng),凄慘而絕望。而更讓人吃驚的是,這叫聲只叫得一半,便驀然止住,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一片死寂。黑暗濃重地壓在窗上,讓人透不過氣來。我立即跳下床,想去看個究竟,卻被趙春山一把拉住,他全身瑟瑟發(fā)抖,臉色死白,用被子包著自己,結結巴巴道:“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快點過了這一晚走人,這里的事,看不得!”他的神情讓我心頭一緊,背上一寒,略一猶豫,仍舊跑了出去。
但愿這聲慘叫與尸體人沒關系,我邊跑邊想,同時又暗暗問自己:你真的希望和他沒關系嗎?如果和他有關系,這至少是條線索……這種想法讓我心中一驚,覺得自己也有些可怕了,趕緊停止思考。
趙春山不敢下地攔我,縮在床上大聲喊:“別出去啊,別出去啊……”撕裂般的聲音叫得我心里一顫一顫的,要不是急于跑出去看,我真恨不得拿襪子堵住他的嘴。
眼看跑到祠堂門口,卻驀然撞上一個人,定睛一看,金叔笑瞇瞇地站在我面前:“到哪里去啊?”
“外面……”我疑惑地正要告訴他,他又笑瞇瞇地道:“聽見殺豬了?城里人沒聽過殺豬,怕不怕?”
那是殺豬聲嗎?我滿懷疑惑,然而他站在那里,微笑著,卻毫不退讓,我只得嘀咕一聲回到了房間。
那真的是殺豬嗎?
趙春山見我回房,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光著腳跳下床,一把將我拉進門,關好房門,一邊抖一邊低聲道:“你怎么這么大膽?”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著他又坐到床上,一人倒了一杯熱水捧在手里,問他,“你剛才說三石村很古怪,是不是指的這個?金叔說這是殺豬,是不是???”
他拼命搖手要我放低聲音:“不是,當然不是殺豬?!彼巴饪戳丝矗曇舾?,低得幾乎聽不清:“三石村本來不古怪,但是,兩個月前,這里發(fā)生了火災……”
風在緊閉的窗外號叫,仿佛一個女人在長聲哭泣,樹枝的沙沙聲,不斷引起人的錯覺,似乎是誰在那里走來走去,趙春山的講述,不時被這些聲音打斷,他常常會驀然停下,側起耳朵聽外面的聲音,如同一只受驚的狗。他緊張的神情感染了我,讓我也不由自主地變得神經(jīng)質了。
“那天是個艷陽天,”他語氣低沉而遲緩,如果不是他自己也很害怕,我會認為他是故意在說鬼故事嚇人,“三石村有喜事,村子里的收成很好,男女老少都到老祠堂里去喝酒吃飯,公家出錢。我們村也派了代表去了?!?/p>
趙春山他們村里的代表,一大早就出門,可是不到晌午就回來了,而且是讓人抬著回來的。
“他全身都燒爛了,”趙春山道,“可是神智還比較清醒,抬他回來的是幾個三石村的漢子,放下?lián)芫妥吡?。三娃——就是那個代表,一直在發(fā)抖,我走到他身邊,他就猛一把攥住我的手,”他眼睛陡然瞪大,發(fā)了一小會兒呆,“他猛然攥住我,手上的爛肉一塊塊粘在我手上,我嚇壞了!”他喝了一大口熱水,搖搖頭,繼續(xù)說下去。
三娃當時的情況很危險,幾乎沒有一處好皮膚,村里趕緊叫了車送他到醫(yī)院。在去醫(yī)院的途中,三娃一直緊握著趙春山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說:“死了,全村的人,都死了,都死了……”
“誰死了?你是怎么燒傷的?”趙春山看他情況不好,大聲問道。
三娃的臉雖然燒得稀爛,但是卻還是流露出恐懼的表情。
“你知道一張燒爛的臉上露出那樣的表情是什么樣子嗎?”趙春山說到這里突然停下來,他的表情變得非常古怪,仿佛是要竭力做出一個形狀來,但是又做不出,眼睛拼命朝外鼓,嘴巴張得老大,面部的線條全部朝腦后涌去。
我看著他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害怕,忙推了推他的肩膀:“你干什么?”
他被我推得一愣,臉上恢復了正常,嘆了口氣,搖搖頭:“學不出來,記者,我一直想學出那個表情,可是學不出來,太古怪了,那張臉,爛得太厲害了……”
三娃那張爛臉,當時就正對著趙春山,他的眼神有些渙散,除了恐懼,幾乎再沒有別的內(nèi)容了。剛開始他有些迷糊,只知道反復說那幾句話,過了一小會,他仿佛才看見趙春山,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竟然坐了起來,大聲道:“我在哪?”不等回答,他又瞪大眼睛道:“他們?nèi)懒?,救火,快救火!”說著便全身痙攣起來。趙春山他們幾個人努力安撫他,終于讓他平靜了些。
“他們都死了,”三娃躺下去,慢慢地、小聲地說,“好大的火,全村的人都燒死了,全村的人,沒幾個活人,都死了……”他說完這句話,一口氣沒上來,又是一陣痙攣,便咽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