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飯店的時候我就沒想過再有好日子過。我知道這個鴿山街離我的鄉(xiāng)下有我走不完的路，我可能無法再回到那里了。我悲傷的時候沒有眼淚，只有發(fā)抖。我在“竹葉飯店”的后門邊兒顫抖了好久，用顫抖來平息自己逃亡的恐懼，也用顫抖來迎接接下來的流浪。外面是春天，可風(fēng)還是涼的，我也是涼的。我從門縫里擠出去，順著墻根兒走，我第一次看到了這條被叫做鴿山街的地方。街上有人跑，人們撐開傘，天上有雷聲和閃電。我逃跑得很成功，因為那天是雨天。

城里的確大。鴿山街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我無目的地走著，走到一個胡同口的時候，被一個雷給驚住了。那個雷劈在胡同口唯一的一棵樹上，把樹給攔腰截斷了。樹枝落在地上，擋著路。我看見這是個死胡同，里面堆滿了垃圾。一只貓從垃圾箱中驚恐地穿過，踩翻了一些雜物。我有點害怕，怕得再不敢往哪里走了。我便在那斷掉的樹下遮著風(fēng)雨，等待太陽。

余下的幾天里，我只在這個死胡同里徘徊。在餓得不行的時候，我也吃了些從沒吃過的東西。兩三天后太陽出來的時候，我被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發(fā)現(xiàn)了，他歡呼著招來了好幾個同齡的兄弟，告訴他們這里有好玩的東西，于是我被追打。他們并不敢一下子抓住我，只是追打，像是要把我給打死。

紳子就是在這個時候路過的，他罵走了那些混混，回頭看見了奄奄一息的我。

紳子對我好，是我沒想到的。我被他收拾干凈后也許還算漂亮，但他絕不是在收拾我之前就知道我的美麗的，他仍然救了我。

等待我的是什么，即使是紳子和我睡了一夜，即使他放心地把我放在家中，我依然不知道。

紳子家里布局十分簡單，窗簾被罩都整齊干凈，衣柜和桌子也擺放得規(guī)矩。窗外可能是陽臺，我看見那里飄著晾曬的衣服，窗外也可能是臨街，我聽見了喧鬧的聲音。我很怕那些喧鬧，在竹葉飯店里，我的姐妹就是在喧鬧中給老板帶走的，那惡魔露出兇相的時候，周圍的人還是喧鬧著呼喊著。

不敢想了，又在發(fā)抖。我在門邊兒靠墻的地方再次曲卷著身體，閉上眼睛。鄉(xiāng)間的氣味兒在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會出現(xiàn)。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一定是油綠綠的一片了，再過兩個月，草木會完全遮蓋住地面……

天再次黑下來很久，紳子才回來。他回來的時候我在門邊睡著了，開門的聲音嚇了我一跳。紳子拖回家來一個醉得東倒西歪的女人，那女人哼哼著倒向床，彈了幾彈。紳子也喝多了，他晃著給女人解衣服，也給自己解衣服，嘴里喊著亂七八糟聽不懂的話，關(guān)燈睡覺。

紳子不但忘記了我的存在，也忘記了家的規(guī)矩，他連門也不關(guān)，樓洞里的過堂風(fēng)吹進屋門，掀起了墻上些紙片兒。紳子睡夢中喊“好風(fēng)”，給吹醒了酒。兩個人開始嘔吐，床邊的地面上臭氣熏天。我惡心起來，無法控制自己被這不適的氣味兒弄得要昏厥，只好悄身擠出房門，在過堂風(fēng)中喘息。

夜里太黑太冷了，我不知道該不該走出紳子的家，該不該再次走回危險的鴿山街。我讓自己去想，紳子只是醉酒了，醉了就忘記我了，我只不過在他的家里度過了一天一夜，而他和我相處的時間還要減半，他怎么會十分看重我呢，怎么會不忘記呢。他一定是郁悶得厲害吧，或許是和這個小姐有瓜葛吧，或許是鴿山街的人們都這樣吧……我終于沒有走，就在紳子的門口繼續(xù)我安靜地曲卷。我聽到紳子在說話，那女的也在說，沒過多久，屋子里就傳來呻吟和喊叫。紳子在做愛時說著污言穢語，那女子則用浪聲把自己給充盈了。

鄰居的兩個門里一定是沒住人，不然會被紳子他們過分的歡愛聲給吵醒的。但我還是怕這兩個門突然打開，那樣鄰居就給看到我委屈的樣子，而深夜里他們看到我曲卷在樓梯上，沒準兒會突然叫出更響的高音來。他們根本就不會問我是誰，因為我從不屬于這個樓房。我會被打，被打死。

白天我在門里的墻角睡了一覺，夜里我卻在門外的墻角醒著。

我是被紳子拖進屋子的。我的確睡著了。紳子光著身子，與和我睡覺的那個夜里一樣把我抱在懷里，他說著竹葉竹葉你跑到哪里了，我屋里找你，你怎么能跑到門外來呢，門外有很多壞人的，他們會打你的，你的頭還沒好，再被砸一下就開花兒了。紳子抱著我在屋子里晃，我小心地看著他，不敢去回應(yīng)他，不敢碰他。屋子里仍然臭烘烘的，但地上已經(jīng)被紳子收拾干凈了。那個女人還在床上睡著。這時已經(jīng)是早上了，墻上掛鐘敲了好多下。紳子撥撥我的臉，笑著和我露著白牙。我頓時涌上來一股愛意，不由自主地把頭靠向他。紳子說，哦，竹葉你真的學(xué)乖嘍，你好乖噢。我稍稍的親昵可能弄癢了紳子，他忍不住哈哈哈地笑著，把床上的女人終于給笑醒了。女人懶懶地在說話，問紳子幾點了，紳子說幾點了都一樣，白天晚上都是閑著。女人說頭好痛，酒不好。紳子說起來再喝點兒就不會頭痛了，回龍酒最靈。女人說打死也不喝了，就掀了被子光屁股起來了。女人分明是看見了紳子懷里摟著的是我，看得清楚。

女人大叫一聲，翻身用被蒙住頭，忘記了屁股撅在了外面。

紳子放聲大笑。我回頭看看那女人露在外面的屁股，形狀蹊蹺，著實可笑。紳子邊笑邊說，這就是竹葉啊，我和你說過的，我說過竹葉和我睡了一夜了，你來接著竹葉睡我，我可沒說竹葉已經(jīng)走了，人家一直在我這兒呢，人家根本就沒拿你當回事兒，你緊張什么？要不，你和竹葉親熱親熱？來，我給你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