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洛突然回頭跑過來。老本迎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她的雙手冰涼,淺色的汗毛上結(jié)著一顆顆小水珠,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林中的露水。老本用力地搓著小洛的胳膊,直到泛起微紅。小洛抬頭說,“本,你聽。你有沒有聽到水的聲音?”
老本傾聽,但是沒有聽到水聲?!笆区B叫吧。”
“不,肯定是水聲!”小洛轉(zhuǎn)身又繼續(xù)往前跑,“本,是水聲,一定就在這里附近了?!?/p>
老本覺得那種恍惚又來了。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也許就在近前,也許還在很遠(yuǎn)的地方,無論遠(yuǎn)近他都無法確定。周圍的景象充滿了各種暗示,甚至包括那些鳥的叫聲。這一次他停下來仔細(xì)地看了聽了,但是他無法破解那些暗示的含意。
很久以后老本才知道自己是一個雙性戀者,開始明白為什么年輕時會和伊恩一起離開家鄉(xiāng)。明白這件事的時候,他躺在主編家的床上,帶著隔宿的醉意頭疼如裂。和小洛一起離開北領(lǐng)地是對伊恩的背叛,雖然他已經(jīng)死了。睡在主編的床上并且讓流言蜚語到處傳播是對小洛的背叛,雖然已經(jīng)離婚了。老本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沒有去想。每一次余生之后他都不會去想為什么,有的事情發(fā)生了,就是要走到生命半途的某個時候才會突然醒悟。
離婚那天,老本站在沖浪者天堂的夜色里,從馬路一邊眺望另一邊極限游樂場的蹦極塔。輝煌的彈升艙在半空中上下飛舞旋轉(zhuǎn),人們在尖叫??戳俗阌幸粋€小時以后,他決定坐上去。彈升艙被噴射上半空的時候,老本的胸口里突然好像沒有了心臟,彈升艙落回來的時候,心臟也沒有回來。老本覺得這種感覺美妙極了,他不知道失重的感覺是這樣美好,如果知道,在雨林里的時候他一定會抱著小洛從瀑布的頂點跳下去。然后他就昏倒在地,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在醫(yī)院,小洛來了。老本不記得談了些什么,也許談了點雨林,也許什么也沒有談。醫(yī)生說他的心臟有問題,這讓老本覺得很好笑。一個曾經(jīng)的徒步旅行者及捕鱷人的心臟竟然如此脆弱,他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笑,就像伊恩死后,他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感到輕松一樣。小洛一度很氣憤,因為小本說他要離開家庭,和同性的愛人去同居。老本想,他或許是當(dāng)真的。他還年輕,沒有經(jīng)歷過那些恍惚不清的事情,他不知道愛這件事情其實比老本的心臟還要脆弱。老本對小洛說,他們要經(jīng)歷自己的生活,那就讓他們?nèi)グ伞H缓?,在洛儷亞的生活里,老本在物質(zhì)和精神兩個世界里同時徹底蒸發(fā)。
老本記得在雨林里小洛背影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們終于爬上一個高處的巖石坡時,小洛也有些喘息了。四周的雨林突然退開,頭頂上露出一整片天空,有星星,月亮滾圓。巖石坡很大,中間有一片相當(dāng)平整,也有四五個平方,足夠兩個人躺下。月光灑下來,巖石的中央泛著一層淡淡的白色光暈。老本想管這塊巖石坡叫月光坡,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種情感,想要躺在這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覺,還想要哼點什么。行吟詩人大概就是這樣誕生的。老本的一生中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詩人,但是那天晚上,他記得自己真的開始哼唱起來。
老本聽到了水聲。站在巖石坡上,水的聲音很明顯。瀑布確實在很近的某個地方。這個巖石坡叫做野餐坡,實際上就是伊卡洼的源頭。伊卡洼瀑布的水流從這里的巖石縫隙里開始匯聚,流到巖石坡下面的大洞里變成了小溪。老本覺得林子退開了去,又好像近在眼前。
小洛激動地跑來跑去,在巖石坡上四處尋找?!氨?,是這里了,就在這里了。”水的聲音在不斷地變化,一會兒是淋淋漓漓的流水的聲音,一時間又似乎可以聽見轟隆隆的撞擊聲,還有一種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拍打皮鼓似的嘭嘭聲?!氨荆@下面亮閃閃的是什么?”小洛站在巖石坡的邊緣叫著,頭和上身低下去,弓成了一個弧形,在夜空和雨林組成的背景里隨風(fēng)擺動。她也許會跳下去,也許會飄落下去,也許會飛下去。老本猛沖過去一把抓住小洛的胳膊。他抓住了她,抓得緊緊的。他把小洛拉到懷里抱住。小洛的身體又冷又輕,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幽靈,隨時都有可能被風(fēng)吹走,或者被雨打滅。老本低頭看看了,在不知道有多遠(yuǎn)的底部,有一個亮點在閃動。那就是伊卡洼瀑布最底部的水潭,從這里看下去,只留下月亮倒影出的一個亮點。老本可以聞到伊卡洼冰涼的水汽,那些被撞得粉碎的水珠寂滅以前散發(fā)出來的那種很輕很透明的味道讓人發(fā)狂。
小洛在老本的懷里輕輕吸著鼻子,哼哼嘰嘰的聲音充滿了誘惑?!氨?,我們跳下去,好不好?”她說。
老本又低頭看了看那潭亮點,水的波瀾讓倒映的月光不斷閃爍,來回閃動的光點讓老本暈眩。他閉了閉眼睛,抱著小洛回到巖石中央平整的地方。老本用一條旅行毯把小洛包裹起來,把另一條旅行毯鋪在巖石上,拿出巧克力和餅干,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塞進(jìn)小洛嘴里。小洛像個芭比娃娃一樣乖巧,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老本相信,他們是在那樣的情形里有了小本。那一刻,他們都是幸福的。
進(jìn)入城市,老本就注定要失去小洛,以及所有一切他曾經(jīng)熱烈向往的美好生活。無論是他和伊恩一起向往的,還是他和小洛一起向往的美好生活,到后來都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小洛的父親把老本塞進(jìn)了《游蕩》雜志社,眼前這張桌子,一坐就是二十年。老本知道,那個曾經(jīng)渴望上路的本杰明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也許是和伊恩一起死在了北領(lǐng)地,也許是和小洛一起跳下了山崖,靈魂歸天,所剩下的就只是一個無意義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