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以對的李煜跪在殿上，兩股戰(zhàn)戰(zhàn)，汗流浹背。趙匡胤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尖利血氣，無一不能成為給李煜行刑的屠刀。李煜此時面色如土，想到過去想到命運想到史書中所知的歷朝敗降的君主，他才驚發(fā)覺死亡的近切，頓時萬念俱灰。

像歷朝史書中所記載的場景一樣，當(dāng)勝利的帝王宣述完他勝利的“ 公告”坐回龍椅后，他身邊的太監(jiān)手拿圣旨站了出來，又把趙匡胤所列舉的李煜的罪行重復(fù)了一遍，然后筆鋒一轉(zhuǎn)，說朕大德仁愛天下一家故免爾一死，封爾為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wèi)上將軍等職，封爾夫人周氏為鄭國夫人。因為李煜當(dāng)初沒有主動歸降，所以又給他加了一個“ 違命侯”的爵位。趙匡胤把刀架到李煜的頸上，但是，并沒有砍下去。

李煜忙叩謝皇恩浩蕩。他沒有死，但他知道，他以后的生活會比死亡更可怕。他將在刀鋒上行走，他將隨時都和死亡相伴。

處理完了李煜趙匡胤的目光旋即落在了織舞身上，我看得分明，趙匡胤的那雙眼睛里不再充滿殺氣，一些很渙散很原始的神情，在瞳孔里面舞蹈。他說:“ 鄭國夫人，你抬起頭來?！?/p>

織舞徐徐抬起頭來，面容平淡，眼簾低垂。這般清素的容顏不足以妖媚絕艷，但卻別有一番風(fēng)韻，讓人心魂錯亂。威武莊嚴(yán)的趙匡胤，一時也看得魂不守舍。

“ 世人傳聞鄭國夫人風(fēng)華絕代，今日一見，果非謠傳?！壁w匡胤似覺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便忙轉(zhuǎn)開了話題，“ 兮家后人兮沾塵琴師何在？”

我忙應(yīng)道:“ 微臣兮沾塵，叩見圣上?！?/p>

“ 朕昨日聽曹將軍提及秦洛期秦將軍夫婦忠烈殉國的事，深為嘆息，秦將軍一身武略終不能為朕所用實是我大宋的遺憾。朕欲加封秦將軍為‘忠烈侯’，加封皇甫夫人為‘ 昭烈夫人’，并將秦將軍夫婦重新厚葬。聽聞?wù)磯m琴師是秦將軍生前至交，所以朕欲遣沾塵琴師去辦此事，不知沾塵琴師意下如何？”

“ 稟圣上，吾皇賢德天下敬仰。但是，身葬北山是洛期他的臨終遺愿，作為朋友，求圣上能夠見諒收回成命，成全死者的最后意愿。”

“ 既是秦將軍遺愿，朕也只能尊重死者。只是讓一代名將尸埋荒野，朕多少有些于心不安?！?/p>

“ 圣上賢德，洛期九泉之下當(dāng)會感懷，必護(hù)佑吾皇子孫萬代王脈永存。”我深俯在王座之下，聽到冰冷的碰撞，我的腦門磕在石階上無比麻木。

“ 沾塵琴師，朕雖在汴京，但是早就聽聞金陵兮家琴技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絕藝。今天晚上朕正好要設(shè)宴慶功，順便為‘違命侯’壓驚洗塵，你到時攜琴助興如何？”

“ 為圣上獻(xiàn)藝是臣的榮幸，臣遵旨?！蔽抑е眢w的手臂此時不知為什么，異乎尋常的酸痛。

入夜的汴京比之金陵猶有過之，放眼所及，無處不人頭攢動燈火閃耀?；趾雺褳懙臒艄獍阉螌m的瓊樓玉宇映照得五光十色璀璨奪目。鼓樂齊鳴，杯盞碰撞，喧嘩與音樂交融襯托著王宮的富麗堂皇美侖美奐。我坐在樂眾的后面，感受著王殿深處別樣的冰冷、孤獨和寂寞。

得意的宋王高舉了滿杯的美酒，他的全身都散發(fā)著膨脹的欲望。“ 曹彬，你這一戰(zhàn)使朕統(tǒng)一天下的路愈加平坦了，朕要賜你御酒一杯，朕要趙宋的將卒都競相效仿你的勇猛和智謀?！?/p>

曹彬接過帝王欽賜的美酒，他陶醉地站著，勝利的榮耀在他的身體里轉(zhuǎn)化為酒精和力量。

洛期對曹彬說:“ 我贏了這一戰(zhàn)，而你，贏了天下?！?/p>

曹彬的唇角觸及了那飄逸滿了酒香的杯沿。無數(shù)血肉模糊的鬼魂從他的雙腳下飛了出來，他們圍繞著曹彬飄蕩，他們痛苦地舞蹈哭泣，他們揮舞著手中的刀，他們問他:“ 曹彬啊，為什么我們死在洛期的槍下成為無名的冤魂、鋪就了歷史的長階后卻只有你一個人品嘗勝利者的美酒？我們的父母妻兒兄弟姊妹，同一個壕溝里的戰(zhàn)友，他們呢，他們都被你這一杯美酒淹沒了。抑或，已被你的名垂青史壓覆止息?！?/p>

滿杯的佳釀醇香四溢，曹彬盯著那杯酒緊蹙雙眉卻怎么也喝不下。他盯著那杯里的酒汁，一口也咽不下。

頓時大殿里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在座的臣子們不約而同地都注視著曹彬，御賜的美酒，不僅是世間的佳釀醇香，而且，還象征著尊貴與榮耀，也寄托著無上權(quán)勢的威武和莊嚴(yán)。手捧著御酒卻不下咽，就是在蔑視皇權(quán)，就是罔上欺君。

“ 怎么了？曹愛卿，是朕的御酒不夠淳美，還是你已經(jīng)喝得醉了，醉到一滴酒也喝不下去了?！彼蔚鄣哪樕厦黠@已流露出了慍怒。

曹彬慌得跪下?！?圣上，臣惶恐，臣所做的都是分內(nèi)的事，能全勝凱旋，實是圣上明德威信將士浴血拼殺的功勞。臣所做的，相比之下太過微末，太過微末?！?/p>

鬼魂們在曹彬的身旁哭泣，繼而又譏諷地笑，他們笑得前仰后合夸張扭曲?！?虛偽啊虛偽，”所有的鬼魂都叫囂起來，“ 你的心是鐵石鑄成的，你說的話再動情也依舊冷酷也依舊披著虛偽的裝束?！?/p>

宋帝笑了?！?曹愛卿，你自謙了，有道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朕予你的賞賜你受之無愧?！?/p>

“ 圣上宏恩，臣深感銘記，愿為吾皇效犬馬之勞死而后已，此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