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是為了忘記或者淡漠而出家的，沾塵，佛，對于我，不是逃避和寄托。我所以選擇修行，是為了凈，求凈，亦求靜。我從不求撤身方外，我只是要在凈亦靜的境中，回歸她的懷抱?！?/p>

兮南枝站起來，走出屋外。他站在夜色里，長身獨(dú)立，簡衣素鞋?！?沾塵，明天到后院的禪房，抱走憐兒?！?/p>

江南江北舊家鄉(xiāng)，三十年來夢一場。

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

云籠遠(yuǎn)岫愁千片，雨打行舟淚萬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xì)思量。

失魂落魄的李煜長吟詩句的聲音劃破了寺里的清幽，不堪回憶的無奈苦悶，全都堆積在了這首淺白的詩里。家國天下，明日黃花。怎一個悲涼了得？

“ 可惜呵，可惜?！蹦现σ膊挥傻脟@息，“ 可惜了一身詩情畫意的恣意文采，卻被一枕江山一肩家國給誤了?！?/p>

我看著兮南枝離去的背影，驀地想起了那個手握巨野之嚎倒在了楚莊王腳下的夏南和用如花般的生命諷嘲了無數(shù)男兒的夏姬。我大聲地問前世的夏南今生的南枝:“ 你愛她，為什么不帶她離開人間？”

夏南正是在這句話里面對夏姬倒了下去。他愛她，這是她的困惑，亦是她一世都無法解答的疑問。

聽到我的問題南枝驀得一愣，繼而大笑，他笑得全身顫栗。他仰起頭目光穿透廣袤天穹曠蕩萬世。

放浪形骸的夏姬抱著赤裸的男人。無意間目光交匯，那抹從萬世以后傳來的目光一下?lián)糁兴幕昶?，她的嬌吟漫喘無盡欲望在這剎那凍結(jié)。她在男人的懷里，手腳冰冷，全身僵硬，她從許多男人身體里拿來的精元?dú)庋袢扛吨T東流。她尖叫她呼喊但無濟(jì)于事，時光怪笑著撲向她的生命，瘋狂地在她身體上鑿刻涂染，她眼看著她的青絲斑白肌膚老皺生命枯朽，她對著他的目光愛恨交纏心亂如麻。

那個赤裸的男人終于心滿意足地離開她的身體，看著身下的她完全傻了———花容月貌的夏姬衰老枯朽成了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怪物”。男人驚叫著抱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落荒而逃。

“ 南，你愛我，為什么不帶我離開人間？”

兮南枝苦澀地低下頭去，他幽幽地說:“ 大荒已遠(yuǎn)，神猶且要墜落凡塵。這三千世界無處不充滿了結(jié)界和限制，夏姬，我不是不想帶你離開，實(shí)在是身不由己。我前世的最愛，我縱帶著你，九天十地，亦無處遁匿。”

夏姬靜靜地聽完這段話，終于在無比復(fù)雜的神色里合上了雙眸。

兮南枝嘆了口氣，踩著深深夜色慢慢離去。

我去禪房抱憐兒時，南枝正在打坐，襁褓中的憐兒就放置在他的面前。他低垂雙目靜滯不動。

我叫他哥哥。

他看著我笑了笑，然后低垂下眼皮?！?沾塵，憐兒就在這里，你把她帶走吧。從此以后，兮南枝將永遠(yuǎn)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兮南枝將圓寂將涅 將永別塵俗?！?/p>

我抱起憐兒，輕輕退出禪房。

兮南枝自始至終都紋絲不動。而幼小的憐兒在陌生人的懷里骨碌碌地轉(zhuǎn)著她的眼珠，不哭不鬧?？椢钁驯z兒也嘖嘖稱嘆，她說:“ 這個小孩兒真是可怕，不管在誰的懷里都異常篤定神情淡然?！?/p>

這時外面人聲嘈雜腳步混亂，稍后房門打開，身穿重鎧的曹彬走了進(jìn)來。他走到織舞身旁，微微施禮:“ 周夫人，吾皇有旨，請隨我進(jìn)宮！”

織舞站起來，她把憐兒交托給身旁的侍從。她走到門口，看見站在宋軍刀劍之中失落的李煜，不由得一聲冷笑。

曹彬走到我身邊:“ 沾塵，圣上特別交待，一定要你隨李煜和周夫人共同進(jìn)宮。金陵兮家后人，怠慢不得?！?/p>

我說:“ 遵旨。”便走出門外。我看到兩旁站滿了披甲執(zhí)銳的兵士和頜首誦經(jīng)的僧侶。南枝站在一棵古樹的旁邊，他向著我雙手合十默念經(jīng)文，我在心里想南枝你不必為我祈禱了，那個坐在宋國王座上的帝王，必與李煜不同，他把佛啊佛啊掛在嘴上不是為了麻痹自己，而是為了麻痹他的臣民。他希望天下的人都善良忍讓苦痛修行，而他則躺在上面放縱揮霍無所顧忌。

憐兒安靜地躺在隨從的懷里，用一雙童真的眼睛盯著兵士戰(zhàn)甲上反射的銀光，一動不動。織舞伸出手去遮住了她的眼睛。“ 沾塵，這個孩子應(yīng)該生在我們的世界里，但不應(yīng)該長在我們的故事里，我們的故事太冷僻了?！?/p>

明德樓的屋宇直沖云海，雕鏤著金鱗盤龍的玉柱飛檐別具一股莊嚴(yán)的氣氛。寬廣的大殿上臣列兩旁，正中坐著身披黃袍英武逼人的宋帝趙匡胤。他端坐在龍椅上俯瞰臣下，威嚴(yán)霸氣確非李煜可比。王殿外面是布防森嚴(yán)的御林軍，鐵甲寒光，將巍峨的宮樓圍護(hù)得迷不透風(fēng)。

“ 李重光，當(dāng)日朕要你來汴京助祭柴燎大禮，你違旨抗命。而今這般下場，便是你對朕不敬的代價。”趙匡胤冷笑著說。

“ 臣知有罪，萬死難咎?！崩铎厦蛄讼氯?，他跪倒在宋帝的腳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請圣上開恩，請圣上開恩?！?/p>

趙匡胤驀地站起來，以一個絕對勝者的姿態(tài)凌駕于李煜之上。他說:“ 李煜你知道嗎？你共在位十四年，其間你窮奢極侈大肆建造宮室佛堂搜刮百姓，使唐國萬民身陷水火，你不聽忠言逼得內(nèi)室舍人潘佑與戶部侍郎李平自刎，賜死南部留守林仁肇等忠臣名將，你誤信奸邪皇甫繼勛、張洎等人，李重光，你荒淫無道罪行累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