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無數(shù)次在心底用最嬌媚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兮流,兮流。但是她從不敢說出來。兮流來自遙遠的昆侖,是伏羲大神的傳人,他站在萬乘之巔,俯瞰眾生。
但是這一天,他喂完了巨鰲,卻并沒有離開。他抱著古琴飛到了她的身邊。海風(fēng)吹拂,一襲白衣的他站在樹枝上,袂襟飛舞。他看著她,嘴角含笑,目光里飛揚起一抹暖昧的色彩。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在陽光下,她面籠紅霞,不甚嬌羞。
“ 我為你彈一支曲子吧!”他低聲對她說。
她點了點頭,迫不及待地點了點頭。
他走到她身邊,負琴膝上,撫弦成曲。音樂絲絲綿綿,繼而融會成一片洶涌的場面,和著員嶠山下的風(fēng)拍浪打,傾瀉而去。她沉浸在他的曲中,感覺自己仿佛是這世上最快樂最溫暖最幸福的人了。
他問:“ 你叫什么名字?”
她說:“ 我叫夷芽。幼芽的芽。”
夷芽講到這里,便抬頭望著無盡的空明嘆了口氣,“ 沾塵,你知道么?我就是在你兮家的音樂里墮入了無盡的深淵。”
那盤旋于鴻蒙邊緣的兮流,他活生生地從夷芽的記憶里飛了出來。他瀟灑飄逸玉樹臨風(fēng),他隨意的一笑,便讓大荒的女子們心猿意馬、神思錯亂。他笑盡了我兮家所有的笑,所以讓他的后人都郁積難釋、步履蹣跚。
我記起在南唐王宮的帳幃間,我無數(shù)次看到的那個男人。他站在熊熊燃燒的火里,他說:“ 大荒。大荒。”他用血在他的衣袂上寫下了一個名字——— 兮重諾。他把他的衣袂撕下來,看著它被焰舌吞噬,化為灰末。
兮家的子孫們都朝著茫然的方向痛苦地匍匐往前,滿懷忐忑,但至死不渝。
他在火里面目猙獰地對我喊:“ 兮沾塵,你不要乞求上天的憐憫或者寬恕,不要心存僥幸。你終有一天,會和我們一樣,萬劫不復(fù),死于非命?!?/p>
夷芽握著我的手腕,怔怔地看著我掌心里那條細長的斷掌紋,她問我:“ 你恨我嗎?”
我誰也不恨。這是我身為兮家后人的宿命。
那一年陰愁肅殺的大霧籠罩了整個云夢澤。兇神相繇帶著上古巨惡共工的爪牙,把萬里大澤攪得風(fēng)呼浪嘯兵戈四起。夷芽的哥哥楚瞑和無數(shù)去往帝都的商賈們一起,葬身在了云夢蒼茫的霧魘里。
夷芽說:“ 我必須去云夢澤,取回我兄長的尸身。因為,他是我在這世上,惟一的親人?!?/p>
坐在身旁的兮流,他的身體驀地一僵?!?嘣———!”她扭過頭去,看見那根斷弦孤兀地卷立在風(fēng)中,他指上的血液慢慢流了出來。
她憑著一支長篙,一片孤筏,只身走進了大霧彌漫的云夢澤。萬里大澤,浸泡著大荒最驚駭?shù)膫髡f,共工倒下時郁恨難釋的大吼還猶然在耳。他眼看著不周殘破,天柱斷裂,滔滔巨浪從天海深處咆哮而下。夷芽深吸了口氣,成群的鬼魂們一個個猙獰地在她身邊舞蹈。他們尖叫著、怪笑著,他們一遍一遍地說:“ 怏———怏———怏———!”
在渺渺的大霧深處,她看到了那早已破毀的商船,像一堆殘毀的尸骸浮懸在腥臭的水面上。應(yīng)龍家的旗號,頹敗地倒在甲板上。
夷芽站到散發(fā)著濕霉氣味的甲板上,便看到了插在桅桿上的那柄長刀。精光凝寒,刀柄上血跡未干。她走過去,看著這把照耀著大荒的名刀,早已淚眼模糊。
一陣怪異的笑聲忽然劃破了濃稠的霧幕?!懊麆哟蠡牡?巨野之嚎如今也不過是一塊廢鐵而已。 娃娃,大荒早已不是你應(yīng)龍家狂妄無忌的時代了?!泵婺砍髳旱哪腥耍瑏辛⒂谖U的頂處,雙手交叉,蓬亂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飛揚飄動。堅硬的絡(luò)腮胡子散發(fā)著無可比擬的寒氣。
整個云夢大澤都在這男人的身下冷結(jié)起來?!?巨野之嚎”發(fā)出凄厲的長鳴。
“ 你……你是什么人?”她顫顫地問。
他又是一陣大笑,笑聲在大荒的蒼穹間回蕩。他森綠的雙眼像地靈幽火一樣的詭譎。他在歷史的飛塵里俯下身來,傳說在他的視線里混濁腐爛?!?我就是相繇。云夢大澤里長著九顆頭顱的蛇身魔王?!?/p>
相繇,那是一個讓云夢澤所有的傳奇都會顫栗痙攣的名字。年少的夷芽面對這個兇腥的惡神,一時六神無主。
“ 小姑娘,你竟然敢孤身闖入云夢澤,你好大的膽子啊!”相繇縱身跳下桅桿,飛到了夷芽的面前。夷芽頓感一陣暈眩,木然地面對著相繇,紋絲難動。相繇看著她蒼白的面孔和不斷顫抖的雙唇,又笑了起來?!?高辛王室自詡傲然的英雄們??!原來竟和你這小姑娘是一樣的志氣。不知我是該為你喝彩一聲,還是該為葬身在這大澤中的高辛男兒們汗顏呢?小姑娘,你能夠有勇氣只身闖進云夢澤,便已經(jīng)值得贊嘆,值得我欽佩了?!?/p>
這時,“ 巨野之嚎”的長鳴愈加尖銳起來,它開始不安地顫抖起來,甚至要從那桅桿里破沖出來。
恍惚間蒼老的仙長又坐到了夷芽的面前,他點燃了沸騰的篝火,給她講起了她的先人———那個手拿“ 巨野之嚎”,枯竭了大荒所有傳說的男人,應(yīng)龍燮。他在阪泉之野單騎面對神農(nóng)的百人騎陣,面容不改。他在涿鹿出戰(zhàn)蚩尤,使巨野和應(yīng)龍的名氏一起,被卷進了大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