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唱游(1)

夜歌 作者:四月胡楊


沾塵,來世紅塵之間,不管十年百年,我都一定等你,不向任何的權(quán)勢和王侯妥協(xié)??椢杪焉n白的布綾套到自己的頸上。

我對憐兒說,我將帶著我所有的嘆息離開這個混亂的世界。我魂縈夢繞的大荒,我永遠(yuǎn)都扯不斷的牽掛,我為它流浪為它彷徨為它勇往直前死不悔改。但是,我知道我永遠(yuǎn)都回不去了,大荒已遠(yuǎn),我必將客死他鄉(xiāng)。憐兒,我兄長兮南枝和我在這世上最后的牽掛啊,我將和大荒那些流落塵凡的神裔們一樣,客死他鄉(xiāng)。

而我的愛我的織舞我的繁華如夢血流成河,都將和歸墟的水一樣,面向虛無和浮幻奔流不復(fù)返。我站在大荒的岸邊,看著所有的支離破碎飛花碎玉,我將這樣倒下去這樣子覆滅。

織舞對我說:“ 沾塵,你夢到過長安嗎?天寶三年的唐都長安。”

我默默地?fù)u了搖頭。

我叫兮沾塵。我是兮弱水的兒子。

周顯德二年春,我生于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那時父親站在窗前,看著窗外清蒙月下飄飄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說他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見過雪了。我睜著雙眼,看到母親的臉上淚痕斑斑。奇怪的飛鳥拍打著翅膀劃過遙遠(yuǎn)的夜空,它們凄惻地叫著:怏———怏———怏———!

“ 你是兮家的子孫,所以,你生就有一雙可以洞穿萬世的眼睛?!币难繐嶂业念^,她的發(fā)絲像凝霜一樣的蒼白。我喜歡夷芽手掌間的溫存———當(dāng)然,也可以說癡迷,或者依戀。我躺在她懷里,感受著她手掌間的柔潤。這世上的萬千災(zāi)難,這王朝的岌岌可危,我都可以釋懷,都可以淡漠。我所能感知的世界,便只剩下了我,還有,夷芽。

我在夷芽的懷里睜開眼,便看到月下后花園的花叢里,父親抱著姬連碧倒了下去。姬連碧披散著她水瀑般的長發(fā),脫下她的濃艷衣衫高高拋起。她張開雙臂如同一朵妖冶的薔薇,決絕綻開,顏容似血。

夷芽問我:“ 沾塵,那個叫姬連碧的女子,她美嗎?”

“ 她美。美得傾國傾城,美得讓我金陵兮家,一朝破碎,盛望不再?!?/p>

姬連碧褪去粉紅肚兜的剎那,我父親把他清秀的臉義無反顧地埋進(jìn)了姬連碧激蕩起伏的乳房間。父親他沉迷聲色的無盡欲望時,他并不曾想到,在金陵聲威顯赫的兮家已在姬連碧的喘吁里走向了死亡。

我的哥哥,兮南枝,他尋著父親劃過姬連碧豐滿乳房的手指痕跡,走向了另一種綺糜的極端。他手握長簫躺在秦淮畫舫名妓的芳榻上,一曲哀婉。

母親站在傾盆大雨里,聲嘶力竭地喊道:“ 金陵兮家,后繼無人啦!后繼無人啦!”

每天里斗轉(zhuǎn)星移,花開葉殘,我坐在牢獄般清冷寂寥的宮闕里,一遍又一遍彈著那一曲《廣陵散》。當(dāng)初,在寬大的皇宮里,眾樂齊鳴,漫舞群歌,富華糜爛,奢靡至極,與如今的古琴獨(dú)奏相比,是怎樣的天壤之別??椢璧囊氯挂蝗绠?dāng)初的艷麗,只是生命和靈魂已經(jīng)無比屈辱和卑下。我獨(dú)自為她彈奏,她亦是我惟一的聽眾。

“ 沾塵,其實(shí)金陵城破的那一天,所有的聲樂于我而言,都已成絕唱?!彼鎏扉L嘆,頰上浮過不該屬于一個女人的無奈。

“ 世人如此寬容,他們諒解了千千萬萬個李煜,卻把亡國之罪加在了一個女人的身上?!彼龘嶂且桓睦湎?,眼噙紅淚,“ 他承擔(dān)下了過錯,卻把永難洗去的羞恥扔給了我?!?/p>

身為亡國之君的女人,必須為她的男人承擔(dān)下歷史和責(zé)難。這是世代以來無數(shù)帝國末后的悲哀。

我每到傍晚都會坐著馬車離開禁宮,穿過宋京汴梁富麗堂皇人潮涌動的街市,回到我那個狹小寒冷的家。我打開院門,一群群的飛鳥驚悚而起,展翅飛去。夷芽坐在陰暗的屋子里,告訴我她早已做好了飯菜。

夷芽終于在我的頸上看到了那一對唇印,鮮紅灼烈。

我撫琴長息,聽到心里恍惚又掠過了那個失落的王朝的聲音。那個落魄的君王在遙遠(yuǎn)的地方大聲吟誦:“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dú)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她走下榻,光腳走到我身邊,她抱著我,吻我。

“ 兮沾塵,你為什么不早生十年———讓我們能夠邂逅在南唐王室的盛宴上,”她喃喃地說,“ 那么,我絕不會成為周后,而會當(dāng)你兮家的周氏夫人?!?/p>

夷芽緊緊抱著我,她淚流滿面?!?沾塵,你萬不能相信那個女人的話,你不能愛上她!你若愛上她,你兮家必會萬劫不復(fù)。你必會死無葬處含恨而終。”

這一天,夷芽第一次對我講起了兮流。那個遙遠(yuǎn)且疏離的兮家男人。

那時的夷芽,還年少單純,還有一頭烏黑的發(fā)絲。她每天都坐在員嶠山的甘華樹上,聽著從遙遠(yuǎn)的昆侖傳來的開明獸的吼叫,看著茫茫汪洋的潮起潮落。她舉目北眺,看到蒼山洱海間云霞繚繞。

每天的傍晚,他都會驅(qū)舟而來。員嶠以北,他的來處,寄托著她所有的牽掛。他坐著孤葉般的小船,懷抱古琴,微笑著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他是海神禺疆的侍從,他每天都來喂那些馱著神山的巨鰲。他撥動琴弦,所有的巨鰲都會把頭探出水面,安靜地看著他。他一拂衣袖,飄然而起,像精衛(wèi)鳥一樣在天海間飛動。

依儂不只一次對她說:“ 芽,流絕對是神界最瀟灑的男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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