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在轎中聽見動靜,命陳明去問了原委,聽說乞兒擋路,便皺起眉頭。他掀起轎窗簾子,往巷中望了望,見沿街刷得雪白的高墻根兒里,竟搭起一溜草棚子,足足住了幾十號人,破爛物什散得四處皆是,果然成了個乞丐窩。
“這算怎么回事?”端王吩咐,“去,找個人來問話?!?/p>
那些乞丐早聽見動靜,都站到巷子中來,手足無措地望著。陳明過去問了好一陣,才找出一個老者會說半白的京話,好歹聽得明白。
老者來至轎前,隔著轎簾他也不知里面坐的什么人,只管跪了喊“大老爺”,緊著又說,“小人們可不敢沖撞大老爺?shù)摹?/p>
端王打斷他:“你們從哪里來?”
老者卻沒聽清楚,愣在那里。陳明一旁喝道:“問你話呢,哪兒來的?”老者嚇了一嚇,越發(fā)說不上話來。卻聽轎中有女子開口說話,倒是極和緩的:“豐州來的吧?”老者這才回過神,忙答:“是是,小人們都是豐州逃難來的?!?/p>
端王聽得詫異,轉(zhuǎn)臉問如月:“你怎么知道?”
如月微微側(cè)開臉,低聲道:“那年水災(zāi),人都亂逃,遇到過豐州那邊的人,口音我記得一點(diǎn)兒?!?/p>
端王望了望她,伸手覆了她的手背輕輕一握,才又沖轎外問:“今年豐州并沒有報災(zāi),你們?yōu)槭裁匆与y?”
“今年是好年景……”老者聲音有點(diǎn)啞,“可小人們沒有了地,沒有飯吃,只好逃難。”
“怎么會沒有了地?叫人占了?”
“那不是年頭上京里來人說要清田嗎?就清到我們沈大老爺家了,小人們原本都是給沈大老爺家種寄田的……”
老者說到“清田”兩字,端王臉色便微微一變,又聽到“種寄田”的話,終于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聲。老者聽見,惶惶地住了口。端王也不叫他再說完,只問:“清出的寄田不是有旨分發(fā)?你們既然沒有了地,自可以分領(lǐng)再種,為什么寧可逃出來?多交一點(diǎn)兒賦稅就難為成這樣?”
他的語氣雖極淡,老者也聽出其中譏誚之意,拍了下膝蓋道:“罷喲!但凡有口飯吃,誰愿意出來受這個罪呢?大老爺是貴人,哪里知道這里頭的事情,那田清出來還能落到我們手上?又說我們是刁民,又說要補(bǔ)什么稅,那哪里是‘多交一點(diǎn)兒賦稅’?拆了我們的骨頭賣也是十輩子還不上。說來說去,要清田的、來清田的都是大老爺們,大老爺們還能讓大老爺們吃了虧,讓小人們得便宜?那田出了這個大老爺手又進(jìn)那個大老爺手,只小人們原本還有個幾畝寄田種,如今什么也沒了。大老爺喲……”
那老者竟是越說越?jīng)]顧忌,左一個“大老爺”右一個“大老爺”地絮絮叨叨。端王一面聽著,一面握了如月的手在掌心中撫弄。如月見他臉上殊無表情,仿佛罩了一層罩子,隱隱地覺著不安。她心里有些可憐那老者,想著要不要說幾句話來開解,哪知端王聽得老者那聲“大老爺喲”,忽然“撲哧”笑了出來。那老者一下驚醒過來,又不敢作聲了。
如月也是不解,只聽端王笑了幾聲,又問道:“城東有順天府開的粥場,你們怎么不去那里?”
老者這回倒十分規(guī)矩,答說:“這里的老夫人是個善心人,舍的粥比城東厚多了?!?/p>
端王“嗯”了聲,再無話問。陳明便叫老者退下,又命起轎。端王仰在靠墊上若有所思,眉宇間有些叫人摸不透的神氣。如月猶豫了這半晌,到底試探著說:“我瞧這些人也是可憐見兒的……”
“唔?”端王猛然驚醒,想了一想她的話,淡淡地笑了,“嬤嬤要做善事,我去難為他們做什么?”
如月見他臉上雖含笑,眼中卻流露出幾分疲倦,知他心中并不暢快。她雖聰明,對方才老者的話猜出幾分緣由,卻也不完全明白,便找著話頭問:“王爺剛才笑什么呢?”
端王默然片刻,忽然嘴角往上一勾,露出幾分譏誚的笑來?!拔倚ξ易约壕故莻€傻子?!闭Z氣倒更像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