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太傅說過，孔子說春秋戰(zhàn)國，禮崩樂壞，是最壞的年代呢。"承乾拉著娘親的手問道。

"那是最壞的年代，因?yàn)闊o止境的戰(zhàn)亂，被禁錮的只是人的身體，可那也是最好的年代，諸子百家，無不興盛。至秦始皇焚書坑儒，而漢武帝又獨(dú)尊儒術(shù)，被禁錮的便成了人的思想。"

若水看了看他們陷入沉思的表情，笑了笑。這時，青雀皺著眉："可是娘，這樣豈不是說亂世更好過盛世？"

"當(dāng)然不是，可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是當(dāng)一個朝代走向沒落的時候，總會有一些人站出來走在黑暗的最前面，有些成了英雄，有些成了梟雄，還有一些在彷徨和恐慌中行風(fēng)流之舉，曲水流觴還算做平常，劉伶酒后裸體忘形，出游時喚小童帶一鋤頭，說：'死便埋我。'嵇康爐前打鐵自娛，從不在意外人。阮籍長醉后有青白眼之說。他們逐色斗酒、放浪行骸，冶游山水、棲息林下，就是絕不入仕，免得與陶潛一樣后悔道：'誤入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而盛世的時候，人的骨子里就少了些別樣的風(fēng)骨，當(dāng)然也做不出任性狂悖、藐視禮法的事來。"

事實(shí)上，三個孩子都是極聰慧的，承乾整個人忽然沉靜了下來，目光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嚴(yán)肅："娘，你是不是不想回宮，是不是也不想做皇后？"

話音落處，一片寂靜，只聽得見溪水潺潺流過的聲響，三個孩子都仰望著母親。

半晌過后，若水微微一笑："承乾，赫赫長孫家，如今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進(jìn)不得，而退亦難，每個人都有他必須要肩負(fù)的責(zé)任，不能也無法逃避，娘也一樣。"

"娘，可你是不愿的吧？"青雀與明瑤異口同聲地問道，似乎并不滿意娘親的回避，硬要知道一個答案。

若水拉過明瑤，朗聲一笑："不錯，娘最大的愿望便是領(lǐng)著你們?nèi)齻€回到洛陽，回到娘小時候住的宅子里，從此以后，現(xiàn)世安穩(wěn)，此生靜好。不過……似乎不行呢。"說到最后，她的聲音輕柔得仿佛耳語。

"不過現(xiàn)在這樣子也不錯啊。"若水笑道，"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承乾喃喃地重復(fù)了一遍，"娘親，如果可以自己選擇，你一定不會嫁給父皇的吧。"

若水啞然，心中微微震動，細(xì)想過后，剛要開口，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吼聲給打斷了："若水！"是長孫無忌的聲音。

她臉色驟變，緩緩地側(cè)身，待看見自己的兄長以及面色過于平靜的皇帝時，卻已是嫻靜而淡定的神色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淡到了極致，襯著兩頰邊笑鬧后浮現(xiàn)的紅暈，看在丈夫眼中便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八個字。

天似乎快要暗下來了呢，若水無可選擇地向前走去。

半年，整整半年，若水再次見到了李世民，一身淡紫色的長袍，只在衣邊用銀絲勾出了龍紋的圖樣，沒有想象中的霸氣凌人，反而顯得風(fēng)華高雅，但眉目間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出不容任何人違抗的尊貴。

若水一臉平和地與皇帝并排走著，眼眉微微低垂著，絲毫看不出手被緊緊扣住的不適。長孫無忌則跟在兩人身后，一手牽著很是不安的明瑤，另外一邊走著的兩兄弟則比妹妹要鎮(zhèn)定一些。安靜，無比的安靜。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冬至的晚上，長安的夜空開始下起了瓢潑大雨。

皇后的居室里同樣還是一片寂靜，許久未見的皇帝與皇后，這一對世上最尊貴的夫妻就這樣隔著案幾面面相坐，皇帝并沒有發(fā)怒，只是直直地注視著自己的妻子，好似從未見過一樣；皇后則稍稍側(cè)著頭，似乎正望著桌上的茶杯出神。

"陛下，皇后娘娘的湯藥送來了。"門外傳來廣月的聲音。

皇上沒有回頭，只淡淡道："送進(jìn)來吧。"

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廣月請過安，走至皇后身邊："娘娘，該吃藥了。"

若水的嘴角微微一動，似乎說了什么，但隨即便點(diǎn)頭道："先擱著吧。"

"可是娘娘，御醫(yī)說藥涼了便就沒用處了。"

若水?dāng)[了擺手，沒再說話。

廣月見狀，只好退下，在合上門之際，隱約聽見皇帝的聲音："若水，怎么不喝？"

"苦得喝不下呢，陛下。"若水并沒有再沉默下去。

李世民似乎笑了一笑："不喝藥怎么行？朕還指望著若水快些好起來，好跟朕回去啊。"

"是若水的不是，不過人們常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陛下以為呢？"若水嘴角微微扯動，真是個不好相處的主。

"啊，那真是朕疏忽了，不過皇后覺得還得過多久才能回宮呢？今天，朕可是親眼見著皇后的好氣色呢。"李世民的語氣中漸漸帶上了強(qiáng)硬之感。

若水沒有回答，反而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喝起藥來，果然并沒有一絲苦味，反而帶了點(diǎn)甘甜的味道，不過樣子還是蠻唬人的。

李世民只是靜靜地看著皇后喝著藥，眉頭一挑，語帶深意："朕等得，可有些人似乎等不得了。"

若水一怔，微微嗆了一下，放下碗，低頭咳了幾聲，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便有點(diǎn)沙："有陛下在，自然不會有什么大礙。"可語間似乎帶了點(diǎn)嘲意。

李世民聽完，好似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伸出手，越過窄窄的案幾，撩上妻子方才散下的幾縷青絲："在其位，謀其政，皇后不是應(yīng)該最清楚不過嗎？"

若水一時語塞，也顧不上對方略帶不妥的動作，最后只搪塞道："總得再養(yǎng)上一陣，陛下也不想留一個病弱的皇后在宮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