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顯猛被推一個踉蹌,呆呆地退了兩步。這般陣勢,殺氣隱動,仿佛隨時便會一觸而爆,壓得他再不敢多話,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而望。
熾熱鼻息噴薄在臉上,修羅場殺返來的怒難平。白弈抓住前襟那略微顫抖的手,一面竭力安撫,一面不著痕跡地拍上藺姜肩頭的傷處,輕摁了一把。
本已麻木的痛覺猛然蘇醒,利刃銼磨般,刀刀見血。疼痛穿刺神髓,迅速凍結(jié)了將出未出的怒火巖漿。藺姜也似正強壓暴躁怒意,擰眉合目,深深吐息時,胸膛起伏不斷。
白弈靜待他漸漸平息下來,才撒開手嘆了一聲,“我知事先若與你說,你一定要反對??傊F(xiàn)在首戰(zhàn)告捷,出師名正,你又何必——”他說到此處頓了下來,命軍卒拿來烈酒,斟滿大碗,道,“敬為國捐軀的英雄們?!?/p>
藺姜將那一碗酒澆在地上,狠狠把碗摔了,抱過酒壇來猛灌了個干凈。酒漿濕透衣衫,澆在傷口,火辣辣地疼痛,“好!大王知謀善略,膽識過人,真是天生的將才!我就是個婦人之仁的龜?shù)??!彼瘣淼卮笮ζ饋?,將個空酒壇子嘩啦砸得粉碎,反身就走。
“慕卿!”白弈追上前去。
藺姜一把將之推開,也不回轉(zhuǎn)身來,只是擺手道:“沒事。兄弟打架不隔夜。明兒一早什么事都沒了?!毖粤T,又向前疾走了兩步,卻忽然山崩一般,整個人軟倒下去。
白弈雙手慌忙撐了一把,急喚軍醫(yī)前來,將之抬走,理傷安置。
“阿顯,你跟去,看護好你大哥,讓他好生養(yǎng)傷。”他轉(zhuǎn)身見姬顯還愣在一旁,苦笑著上前拍了拍這受驚的呆鵝。
姬顯這才醒來,應聲兔子一般追遠去了。
白弈看著那精瘦身影飛快消逝,不由得長出一口氣,“將斛射羅單獨軟禁,仔細禮遇,不可虐待他。安置妥當了來報,我要找他問話。胡人俘虜愿歸順者就地整編,另扎轅營安置,先讓他們吃飽睡好,其余待明日議;不降者看押,明日開壇祭旗,以告陣亡將士英靈。還有,這陣子巡防要加緊,不可因此一捷引致松懈,又出紕漏?!彼麊緛韨髁罡睂ⅲ灰环愿?。
副將得令而去,不一時諸事停當,返來復命,仍有不忿,“大王高瞻遠矚,只是太便宜那胡兒。縱火行兇,密謀奪城。若非大王識破,早將倉中存糧秘密轉(zhuǎn)移,真被他一把火燒了,咱可怎么辦?”
白弈看他一眼,無奈地輕笑,“別說這些沒用的。臨時屯所不利糧草久存,州倉要盡快搶修。你去請王使君頒布一道州令,征召青壯勞役,這等額外之役,勞資給付雙份,或者酌情另行減免他往后的征召,讓百姓們自己選,州里做好備案就是。告訴王使君,這一筆錢不動州府庫存,由我王府上開支。要打硬仗了,庫存留作軍需補給之備?!彼麌谕昃藜殻K于得一刻松懈,緩緩踱上城頭,輕揉眉心時,瞬息疲態(tài)不掩傾瀉。
夜風夾著火信,一時灼熱,一時冰寒。俯瞰,眼前這大好河山,仿佛在寤寐間沉吟低吼,究竟是黎明前夜,還是黔幕未央?
他斜側(cè)于臥榻,傷痛侵擾了神思,夢魘迷離中,似有一雙溫柔軟玉暖在因失血而微冷的身上,待到了腫熱傷處,又變得冰一般涼滑,很是舒爽。這種體貼,仿佛令人懷念的香,勾引出記憶深埋處不滅的繾綣,漸漸清晰,魅生般幻化成型……
阿妹……
他猛驚醒過來,睜眼就想坐起。
“別動,還差一道就纏好了……”英吉沙扯著一段棉紗正與他理傷,雙手不便使力,將棉紗一端咬在齒間,唯恐纏不夠緊,見他醒來,慌忙將他摁住。
傷處仍有疼痛,卻已輕松不少,“是你啊……”藺姜服帖地躺回原處,不知緣何,反松了一口氣,“我睡了多久?”他揉了一把眼睛,如是問。
“一整天了。醫(yī)師開的方子,你喝下去就開始發(fā)熱出汗,衣裳繃帶都濕透了,我才給你換了藥……”英吉沙一面說,一面將棉紗剪斷了扎好,開始收拾東西。
頭確實還有些微沉,但身上卻很干爽。藺姜扭頭見一旁案上擺著水盆和帕子,心知她大概是幫自己擦了身,只是沒好意思說,“姬顯那小子哪兒犯懶去了……”他也微微尷尬起來,起身披了衣衫。
“他守了你一日兩夜了,眼也沒合過,就是笨手笨腳的。我就把他趕去歇會兒了。你如今醒了,他該開心死了,我替你喚他去?!庇⒓承ζ饋砭屯T外去。
“算了,讓他睡吧。多謝你?!碧A姜忙攔住她。
兩人忽然沉默下來,屋里便陡然一空,靜得令人無措。
英吉沙站在門畔,垂目抱著藥箱。回紇姑娘的睫毛長而卷翹,泛著栗色微光,映著一雙剪瞳,波光里透著碧色,便像是青天里投下的一抹晶瑩,“我能……問你個問題么?”她忽然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卻仍藏不住滿滿的忐忑,“如果……我是說,如果……”她像個心事滿懷的小姑娘般不安,小心翼翼,嗓音輕細到幾乎不能聽見,“如果那天被捉的不是我,而是……你的那個阿妹,你……會怎么做?”
這樣的如果,便似一根尖頭錐,一下鑿在心上,縱然再輕,也還是疼了。
藺姜呆了好一陣,沒有應聲。
“你可以不用理我的……你休息吧,我……我出去了……”英吉沙窘得面頰緋紅,返身想要逃了。但她才跨出門去,卻聽屋內(nèi)的男人道:“我大概會傻乎乎地沖回去救她,救得了逃走,救不了……就一起死在那兒吧……”她聽見藺姜笑了一下,再抬頭,人已到了面前,“一會兒阿顯醒了,告訴他我在鳳陽王那里,讓他過來找我們。麻煩你了?!毖粤T,他先離去了,眼底,臉上,輕笑之下,是何等黯然神色,根本來不及看見。
有風拂面,無限寂寥。
有些人,有些事,發(fā)生過,便烙在了心里,即便終有一日會模糊,會被替代,也再不可能遺忘,永遠不能。
景福四年秋,草原西突厥撕毀盟約,伏殺天朝衛(wèi)隊,又以二千騎突襲涼州,幸而被破,俘降千眾,斬百余,懸城祭天。上聞之震驚,敕中書令裴遠代作檄文,詔告天下,盡閉西北通商,邊境全線戒嚴備戰(zhàn),又任涼州軍政節(jié)度使白弈為西北道行軍大元帥,涼州兵馬使藺姜為副帥,節(jié)制兵馬,招募兵丁,征討西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