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統(tǒng)一后,省會設立于南寧,各將領云集一起,勵精圖治,要把廣西建設成為一模范省。德鄰同郭德潔先去,我攜幼鄰、松林五弟及嘉球侄兒隨后也到。德鄰租住于一間舊邸宅,據說是譚浩明的官邸。說是官邸,并無什么豪華建筑,只不過是一間舊式院宅,共三進,中間一進為二層樓房。我到來時,仍與德潔分住中進二樓左右套房。嘉球、松林在頭進與警衛(wèi)住在一起,后進為下房及廚房等,住著勤雜廚工等人。
我和德潔各有一貼身女仆侍候,我初到時尚未有合適的人,三天后才有人薦來一位婦女。那女子不過三十多歲,生得相貌端莊,舉止大方,乍一看我還以為是來了客人呢。薦人上來告知這是給我薦來的女仆,叫大嫂,并招呼那大嫂說:“這位就是李大夫人了,你得著意侍候才好。”這大嫂不慌不忙上前給我行禮說:“拜見大夫人?!蔽乙娝撵o有禮,就喜歡上了,倒生怕她會不愿意留下,連聲說:“你來好嘛,就住我的后房,也好隨時照應幼鄰?!彼s忙地連聲答應,退下去取行李。她再來時,身邊攜一八歲左右的兒童,她向我說是她的獨生子,問我能不能收留他,可以做點雜工。我看她母子相依為命的情形覺得怪可憐的,多一口人吃飯沒關系,隨即答應讓她兒子留下,心想也好給幼鄰做個伴。那邊幼鄰見有個小孩到來,覺得新鮮,早跟這小孩玩上了。德鄰回來看見,也無不可。從此這母子就留下跟我,直到大嫂她兒子在廣州長大成家,大嫂病故大嫂除照料我和幼鄰外,有時間還陪我談心,她言語不多,深懂世故,慢慢地把她的身世也告訴我。她的遭遇,是夠凄涼的,我不但同情她,還似乎她的經歷總有點與我的感情相牽,其實卻又毫無相同之處,只是不知怎的我竟深深地喜歡上這大嫂。
她出生于一個破落的讀書人家,母親早死,父親科舉落榜,便以課館為生,因此,她也得以念書識字。十四五歲時,為了生活,她便幫人做針線,以補家用。十八歲結婚,丈夫是陸榮廷手下的一名中尉連長,夫妻恩愛,生了一個兒子。只是在那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軍人的性命是不屬于自己的。孩子還不到五歲,她丈夫打仗死了,連尸骸也找不著。她痛不欲生,但不忍心撂下兒子,才掙扎著活下來。為了兒子,她決心不再改嫁,求到陸榮廷府上,情愿做工不要錢,只求準她兒子隨在身邊。陸府收留了。后來陸榮廷失敗,陸家逐漸辭退家丁傭仆,嫌大嫂有兒子累贅,也辭了。她離開陸家,正走投無路,幸有人保薦給我,使她母子才有了棲身之地。而遇上我這個她所謂的“世上少有的好心主人”,認為她母子無異于登了天了。
她兒子叫天保,年紀比幼鄰略大幾歲,只是有點憨實,幼鄰從小好勝,正好與天保比高低。常說天保比他大,識字卻比他少,以此自命不凡,再加大嫂奉承幾句,他便更加高興,愿意跟大嫂親近(幼鄰小時從來不喜與別的女人親近的),由大嫂陪著他念書識字,天保認字不如他敏捷,因此引起他識字的興趣。有時德鄰閑了,看兒子認字那股認真勁,常常高興得笑呵呵地,夸兒子有出息。說大嫂是個不簡單的女人。
大嫂能寫會算,還能做得一手好菜,也不知她從哪學來的,竟做得比廚房的大廚師好。她不像那些廚師留長指甲,所以做出來的菜,叫人吃著放心。她做的醉雞、涼拌雞、蛋清豆腐等等,都是叫人贊不絕口的。德鄰初次品嘗大嫂弄的涼拌雞時竟然驚呼:“了不起!簡直是個大廚師了,你得到她,口福不淺??!”不過,在南寧,我們并不常叫大嫂弄菜,因為我們每日飯菜都由廚房經管,我只是偶爾試一下大嫂做菜的本事,誰知一開頭,大家便愛吃她弄的菜了。孩子們可不是愛吃雞吃肉,而是愛吃她的香菇蝦米肉丁炒蘿卜干,吃了開胃消食,還有那蛋清豆腐湯,不像蛋花湯膩味。既然大嫂弄得這樣的巧手菜,幼鄰便不愿吃廚房的飯菜。
大嫂曾經對我講過:“郭夫人幾次想叫我到她那邊,說是總司令喜歡吃我做的菜。我說:‘大夫人和少爺離不開我的,總司令喜歡吃什么,盡管吩咐我做就是。’其實我哪也不想去,要找到大夫人你這么善良厚道的主子不容易,我這輩子跟定了大夫人了,也算是我有造化?!焙髞?,我試著問德鄰:“你為何要把大嫂從我這里拉走?”德鄰說:“沒那回事,誰說誰混賬!大嫂只有跟你才合適,她知書識字,帶幼鄰最好。吃菜有什么要緊,你放心使她好了?!睆拇?,大嫂安心樂意跟著我直至北伐開始前夕。德鄰偕郭氏北上,安排我?guī)в奏?、嘉球、松林去香港,大嫂跟我去。這一去,大嫂便與我更相依為命,寸步不離了。她之對我,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