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魯迅和許多留學生的心,都是熱烈的,有著改革中國的崇高抱負。因此,他們對于弘文學院那種糅合孔孟之道與西方資產階級學說的不東不西的保守教育方針很是不滿。
魯迅和其他同學到弘文學院不久的一天,學監(jiān)大久保先生把他們集合起來,說:"因為你們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御茶之水的孔廟去行禮吧!"頓時大家都吃了一驚。正是因為絕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才到日本來的,現(xiàn)在竟被強加上"孔子之徒"的桂冠,并要去拜倒在孔夫子的像下。歷經萬里波濤,竟翻不出孔夫子的手掌,是很令人詫異的。后來他們才知道,弘文學院有明文規(guī)定:"凡逢孔圣誕辰,晚餐予以敬酒"。
校長嘉納治五郎還公開對學生演說:"振興中國教育以進入二十世紀之文明,因不必待求之孔子之道以外,而別取所謂道德者以謂教育。然其活用之方法,則必探明中國舊學而又能摻合泰西倫理道德學說者,乃能分別其條理而審之規(guī)律。"這種不敢越過孔孟雷池一步的保守方針和在這種方針指導下的保守課程內容,使遠涉重洋而來的學生們深深失望。他們屢次要求改革,但都被嘉納治五郎拒絕。1903年3月25日,學監(jiān)大久保、教務干事三矢召集學生會的部長十余人,公布校方新制定的十二條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不僅對教育改革不加理睬,而且變本加厲地在經濟上進一步苛待學生。例如規(guī)定什么無論臨時告假歸國或者暑假歸國的,每月都得納金六元半。對于這些橫蠻的新規(guī)定,學生會的干部屢次交涉更改,而教務干事三矢卻宣稱"堅不可改"。他還振振有詞地聲明,這是嘉納的決定,誰不同意,可以退學,他也不強留。
三矢的傲慢和輕蔑態(tài)度,使有骨氣的中國留學生們感到十分憤慨。3月27日,他們召開留學生特別會,會上群情激憤,毫不猶豫地決定一起退學。第二天,魯迅、許壽裳等五十二名學生馬上付諸行動,憤然離開學院,顯示了中國青年不容侮辱的尊嚴和抗爭到底的決心。
學生們決不妥協(xié)的舉動,使校方感到意外,他們知道這些來自長江黃河之邦的青年,團結一致的力量是難以征服的,因此,不得不讓步,表示要改良課程。于是,退學的學生們又在3月31日召開會議,向校方提出包括撤消三矢教務干事之職和更訂課程在內的七項條件。嘉納一一接受,但又要學生們也承認有"措置冒昧之失",學生們斷然拒絕了這種要求。他們指出,這完全是日本學校不尊重中國學生而引起的,中國學生絕對"無失可謝"。經過十八天的斗爭,中國學生才于4月16日返校。在回院式上,嘉納承認自己有"不善之過",學潮終于勝利結束。自始至終參加這場斗爭的魯迅,此時感到心花怒放,他連忙給家人寫信報告這個勝利的信息,說:"弘文事已了,學生均返校矣!"
在海波長揚的日本,魯迅一方面與熱血沸騰的同伴一起為自己的前進開拓道路,另一方面則利用這個東西方文化頻繁交流的天地,拼命地學習。不僅學日文,學德文,而且貪婪地閱讀各種書籍,夜以繼日地吮吸各種知識的乳汁。富有民族特色的日本文化藝術和被引入日本的西方古典美學著作以及其他西方資產階級文化,都給魯迅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為他以后從事文學藝術提供了豐富的營養(yǎng)。他的精神生命被新的知識潤澤得一天比一天充實了。
剛滿二十歲,這是一個人美麗得像寶石般的年華,誰在這樣的年歲里不充滿著崇高的理想和獻身祖國的熱望呢?魯迅正處在這樣的人生階段,而祖國正處在變革的動蕩中,他正需要自己的有志氣的孩子們去拯救,想到這里,魯迅的心里是多么不平靜呵!那時,改革派的思想家們在探索著改造中國國民性的弱點問題,魯迅也從這個時候開始思考著這個問題。赫赫有名的梁啟超已經撰文分析中國國民的四大弱點,那就是"愛國心之薄弱","獨立性之柔脆","公共心之缺乏","自治力之欠缺"。這位正在叱咤風云的改革家告訴人們,只有"翦劣下之根性,遠大之思想,自克自修,以蘄合于人格"(《中國國民之品格》),中國才有希望。"人格不具,將為世所不齒"。人的品格如此,國家的品格也如此。因此,我們的國家要變成"受人尊敬之國,卓然冠絕于環(huán)球",就應當拋棄國民品格中的弱點。魯迅當時同許壽裳也常常討論這個問題。這一對赤誠的青年憂國者,當談到在歷史上中國人的生命太不值錢,尤其是在做異族奴隸的時候,他們便相對地憤然長嘆,深深地感到悲涼。他們常常一起認真地思考和討論著三個互相關聯(lián)的問題:第一,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第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第三,它的病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