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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jié):第二章異地的追尋(5)

魯迅傳 作者:許壽裳


嚴(yán)復(fù)是中國近代的思想啟蒙家,他把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xué)》譯成漢文,題為《天演論》,目的是很明確的,在譯序中他聲明這是為自強保種而發(fā)的。他在告訴自己的同胞,中國如果能順應(yīng)天演規(guī)律而實行變法維新,就會由弱變強,如果違反這一規(guī)律而保守不變,則將面臨亡國滅種的災(zāi)難,從地球上被淘汰。他用科學(xué)的不可抗拒的邏輯力量,敲響了嚴(yán)厲的警鐘。鐘聲的大波,震撼了當(dāng)時整個中國的思想界,也震撼了礦路學(xué)堂的這個年輕人的魂魄。對中國社會的黑暗早已感到不滿的魯迅,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了這一思想火炬之后,更加看清了社會的黑暗和變革社會的迫切,他的眼前一下子明亮了:應(yīng)該告別自己的過去,開始新的追求,為了表達此時的心情,他刻下了三顆圖章:一顆是"文章誤我",一顆是"戛劍生",還有一顆是"戎馬書生"。被進化論思想灼熱了心靈的魯迅,感到自己再不能埋進古老的書堆,聽任陳腐的文章貽誤和擺布了,他要抽出青春的長劍,斬斷古老幽靈的魔爪,在塵土飛揚的戎馬生涯中,尋找變革祖國的道路,為祖國的生存而進行勇敢的征戰(zhàn)。那種守舊的傳統(tǒng)的韁繩,再也無法拉回他這顆已經(jīng)變化了的像野馬般馳騁的心靈了。

就在魯迅如饑似渴地閱讀《天演論》和其他新書時,他的叔祖周椒生已感到自己招引來的這個本家的孩子有被變法的風(fēng)濤卷走的危險,他不能不鄭重地開導(dǎo)魯迅:

"康有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為,有者,富有天下,為者,'貴為天子'也。非圖謀不軌何?"

圖謀不軌、想篡奪天下的賊子,這還不嚴(yán)重嗎?然而,這種嚴(yán)厲的警告竟沒有使被新思潮迷住的魯迅驚醒,于是,他又把一份自己認(rèn)為特別重要的報紙塞給魯迅,并命令說:

"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拿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

魯迅打開報紙,一看是《申報》,上頭載有清政府大臣、原浙江巡撫、反對變法運動的著名頑固分子許應(yīng)骙的奏折《明白回奏并請斥逐工部主事康有為折》。魯迅又看了看許老頭子的慷慨陳詞:"康有為與臣同鄉(xiāng),稔知其少既無行,迨通籍旋里,屢次構(gòu)訟,為眾議所不容……今康有為逞厥橫議,廣通聲氣,襲西報之陳說,輕中朝之典章,其建言即不可行,其居心尤不可測。"椒生老先生對于新黨越來越看不慣,對于魯迅弟兄那樣熱衷于新思想也越來越看不順眼,前些時候,周作人寫信時,竟寫什么"公元某年某月",這使他非常生氣,不得不申斥一番"無君無父",現(xiàn)在魯迅竟對康梁這些叛逆者那么有興趣,這不能不使他耽心。許應(yīng)骙這份忠君保國的奏折,實在是合乎禮義人心,他不能不深為感動,他讓魯迅也看看,希望他也能感動,然而魯迅看了,竟無動于衷,只感到一股陳腐的朽味襲上心頭,他把報紙扔在一旁,又拿起《天演論》,一邊思索著,一邊吃侉餅,剝花生米……

被進化論思想打開了眼界的魯迅,愈是讀書,愈是感到祖國需要改革,他充滿著獻身祖國的渴望,然而,他不知道怎么辦?眼前沒有現(xiàn)成可供他馳騁的道路,長劍戛然一聲,烏云即刻散開的情景只存在于天真的幻夢中,他所看到是混濁的現(xiàn)實,是變革的失敗,是龐大的黑暗依然籠罩著祖國的泛著血淚的山川,他深深地被苦惱折磨著。

他學(xué)的是開礦,要是運用自己的本領(lǐng),多挖一點煤,讓國家富強一點,大約也不失"戎馬書生"的本領(lǐng)。然而,學(xué)校沒有教給他們這種本領(lǐng),教員自己昏昏然,只懂得教學(xué)生抄書,而文抄公是很難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的。更糟的是教師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開礦,他們覺得這并沒有什么難處,把煤挖出來不就行了嗎?這談得上學(xué)問嗎?因此學(xué)校把原來聘請的開礦的技師辭退了。這樣一來,教礦務(wù)的老師竟連煤在哪里也不甚了然起來。而原先留下的礦井,挖出的煤也少得可憐,只能供燒兩架礦井的抽水機之用,于是抽了水掘煤,掘了煤來用于抽水,結(jié)了一筆出入兩清的賬。

更使魯迅感到寒心的是那礦井下的情景:礦洞那么漆黑,那么狹窄,而且積著半尺深的污水,泛著綠熒熒的死光。一盞被油煙熏得烏黑的礦燈,閃出一點陰凄凄的火影,微微地?fù)u擺著,瑟瑟欲熄?;鹩跋掠袔讉€黑影在晃動,那是礦工,他們長年累月在這里像鬼一樣地工作著。而洞頂還漏著,水滴一下一下地敲打著礦井里的積水,發(fā)出一種仿佛是在預(yù)告洞頂隨時都會崩塌沉落的聲音。魯迅見到這陰森森的景象,感到一股冷氣落在背頸上,并且一直伸延到心中,心也冷了起來。這時他才感到自己仿佛走進一個遠古的荒墳,這荒墳,又好像是通向黑暗無邊的地獄之口。他恍然大悟:呵,這樣冰冷的地獄進口處,難道正是救國圖強的起點嗎?這樣像幽靈似地挖著那一點可憐的煤塊,能挖出中國通向光明的大道嗎?他想著,感到心里更加冰冷了。

然而,礦井下的黑暗終于使他更了解自己身處的是怎樣的一種悲慘世界。

1902年1月,魯迅結(jié)束了這個使他了解自然科學(xué),也更多了解了貧弱祖國的學(xué)校生活。他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獲得了"第一等"的畢業(yè)文憑,然而一張白紙有什么用呢?實際上并沒有學(xué)到什么本領(lǐng):爬了幾次桅桿,不消說不配做半個水兵,聽了幾年課,下了幾回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嗎?實在連自己也茫無把握,沒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那么容易了。爬上半空二十丈和鉆入地下二十丈,結(jié)果呢,學(xué)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魯迅在畢業(yè)時,憑著自己的誠實和對于祖國的責(zé)任感,他感到茫然,感到自己沒有任何力量與本領(lǐng)可以貢獻給祖國,唯一的辦法只有走出自己的國土,走出家鄉(xiāng),到國外去造就真實的本領(lǐng),再回來救治貧窮的祖國。而正在這時,兩江總督劉坤一根據(jù)清朝政府的指令要選擇一些學(xué)生到外國留學(xué),魯迅便趁此機會,東渡日本,展開了他青年時代的第二次追求。(選自《魯迅傳》林非 劉再復(fù)著,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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