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泰翁對我說,讓我隨他出門,卻沒有對我說去什么地方。這讓我多少有些奇怪,因為這天上午原本沒有安排活動。
我懵懵懂懂地上了汽車,看到泰翁的隨員恩厚之、鮑斯、諾格以及徐志摩先生和林徽音女士都在車上。汽車一直駛向景山方向。
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汽車居然在故宮神武門停下來。我們下車之后,看到早有宮人在門口等候。一見泰翁到了,連忙迎訝上來。將我們引入宮內(nèi),轉(zhuǎn)了一個彎又一個彎,一直走到御花園里。此時,我才意識到,泰翁是帶我們覲見遜帝。
當時,就在御花園里,遜帝溥儀端坐在一把椅子上。旁邊站立著一個瘦削的老者。看到泰翁,遜帝面露喜色,但并未曾起身,只是舉左手給泰戈爾讓座。遜帝雖退位已久,但威儀猶在。我們一干人等只能站立兩旁。待泰翁坐下,遜帝說:“先生為印度大詩人,鄭孝胥則吾國之大詩人。今日相遇于此,實不易得之機會,吾先為兩大詩人留影以為紀念?!闭f完遜帝站起來,讓人為泰翁和那老者兩人照相。那老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鄭孝胥。照完相,泰翁對鄭孝胥說:“君為中國大詩人,亦解英文否?”鄭孝胥用英語回答說:“吾所知者甚淺?!彪S后遜帝開始用英文與泰翁交談起來。交流還算流暢。而后,遜帝親自作向?qū)ВI著泰翁游覽御花園。泰翁為中國園林的優(yōu)美和富麗而折服,贊不絕口。
行至一個涼亭。泰翁話鋒一轉(zhuǎn),突然說道:“一百五十多年前,貴國傅恒將軍從云貴撤軍時,帶回一顆稀世鉆石獻給尊敬的乾隆皇帝。此事,陛下可曾聽說?”遜帝對泰翁的問題感到很驚訝,說道:“先祖起居錄中并沒有記錄此事,想來定是無稽之談?!碧┪棠?。
出了涼亭之后,泰翁就和遜帝告辭。我們步行到神武門口,乘車離開。
……
沉默看到這一段日記,不由得沉思起來。當年,泰戈爾訪華時,在國內(nèi)曾經(jīng)引起了激烈的爭論。以徐志摩為首的新月社、以梁啟超為首的講學社等,對泰戈爾推崇倍至。而以陳獨秀、瞿秋白為代表的共產(chǎn)黨人,以及魯迅先生,對泰戈爾卻持另外一種態(tài)度。陳獨秀在1923年10月27日出版的《中國青年》第2期上,發(fā)表了署名“實庵”文章,題為《我們?yōu)槭裁礆g迎泰戈爾》。認為“像泰戈爾那樣根本的反對物質(zhì)文明科學之昏亂思想”,根本不值得歡迎和介紹。魯迅在《花邊文學?罵殺與捧殺》中,也對泰戈爾語涉諷刺。但是,在爭論之外,無論是推崇一方還是批評一方,所有人都不能解釋的一件事就是泰戈爾為什么去覲見溥儀?當時,溥儀已經(jīng)遜位十三年之久。而且,這次秘密覲見,并不是通過新月社和講學社聯(lián)系的,也不在事先商定的行程之中。這件事,自然地被批評派當作攻擊泰戈爾的重要“把柄”。而推崇一派,在這件事上也對泰戈爾頗有微詞。從于道泉先生的日記中看,也無法解釋泰戈爾此行的目的。泰戈爾和溥儀會晤的時間很短,除了寒暄和照相,唯一說過的話就是兩人在涼亭內(nèi)的一問一答。泰戈爾匆匆趕到紫禁城,難道就是為了看看已經(jīng)落魄的皇帝和他的御花園?不可思議!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和溥儀的一問一答中暗藏玄機。雖然看上去并不經(jīng)意。泰戈爾問的那顆鉆石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梵天之眼呢?傅恒,泰戈爾說到傅恒,夏青教授留下的一大串人名中也有傅恒。而且,傅恒的名字就排在泰戈爾前面,難道說這僅僅是個巧合?同時,沈默也非常害怕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如果自己的想法屬實,而且能得到足夠的證據(jù)支持的話,且不說那顆梵天之眼,就單單這一結(jié)論本身就會引發(fā)一場“學術地震”。泰戈爾覲見溥儀的真正目的居然是為了尋找一顆稀世鉆石!沈默是搞史學研究的,他信奉胡適先生的一句話:“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換句話說,也就是“假設不妨大膽,求證務必小心”。搞研究畢竟不是寫小說,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證據(jù),他需要的是證據(jù)??上В那嘟淌谝阉?,不知道他老人家可找到了證據(jù)?!
讓沈默感到欣慰的是,這段日記已經(jīng)把三個人名串了起來:傅恒,泰戈爾,溥儀。這三個人,都是教授所列名單里的。
5月17日,星期六,小雨。
……
下午三點,北京佛教講習會會員張相文、張鈞儒等幾位先生來訪。張相文先生告訴泰翁,北京佛教講習會擬成立中印學會事,希望泰翁玉成。泰翁于佛學有很深的造詣,與諸君談興頗濃。其間,泰翁講了一句誰也沒有聽懂的話。他說:“婆羅賀摩的兩只眼睛,一只在西方,一只在東方?!薄堚x儒先生接道:“佛法必能大行于世,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我注意到,泰翁雖然沒有置評,但他對張鈞儒先生的回答顯然并不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