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蔡琴:我有一段情(3)

我們的她們 作者:韓松落


有人抑制不了愛人的沖動,去愛他的身體,熱烈地關注著他眨眼睛的方式,有人抑制不了愛才的沖動,一次一次用他的才華當包袱皮,把他打了包帶進自己的生命,蔡琴是后者。但要我選,首選愛人。

我們一班朋友,曾經玩過一個游戲,在那些老電影里,尋找那些驚鴻一瞥偶然閃出來的人,例如蔡琴。

在楊德昌的《 青梅竹馬 》中,她是主角,在《 獨立時代 》里,她真如傳說中那樣,擔任的是美工,在關錦鵬的《 地下情 》里,她是配角。更別提許多首電影主題歌,許多次片尾曲。而引她走進電影的,是她的“民歌干將”身份,在那首薈萃港臺、新加坡、馬來西亞六十位華語歌手的《 明天會更好 》里,她是唱出第一句“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的那個人——要知道,六十個人中,能有獨唱的,只有三分之一,連童安格,都只在大合唱部分出現(xiàn)。而那正是八十年代,由此,就能及彼。她是那個由此及彼的時代的女主人。

但,前年的“民歌三十年”的演唱會后,孫孟晉卻說:“還好,蔡琴沒參加。這個女人這些年的歌路是我非常討厭的,看上去懷舊情調,其實非常惡俗?!碑敃r,心里就咯噔一下,因為說出了我一直以來的疑惑。她是最能審時度勢的常青樹,實體唱片消亡的年代,她轉開懷舊演唱會,聽眾愛聽什么,她就唱什么,即便出唱片,也不過是一首接一首翻唱四十年代“時代曲”——那樣成本低,音效和制作訴求上,務必接近“汽車音樂”,這大概是實體唱片最后的一塊綠洲了。她承認了周遭的變化,容忍了自己的趨時和迎接。

我甚至明白了一點——對于她和楊德昌的婚姻,或許,她太務實了、太知趣了、太合時宜了,而他始終懷有理想,否則,也不會拍出那么些冷僻的片子。兩個人在一起,得有互補,但卻不能在價值觀上有差異,而她和他,貌似同途,其實殊路。人往往在三十歲后,漸漸顯露出本相,她就是這樣,水落石出一般,讓我們看到她的真貌。

或許,也是因為,沒有伴侶可以依靠,她就得積極些,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不得不拋頭露面,投入這動蕩的夕陽產業(yè),并因此顯得過分入世,以及過分手爪利落。后半生還要出來謀生計的女人,往往因此給人看輕,背后的心理是,她是一個沒人可以依靠的人。

她只是標本之一。這些年來無數(shù)這樣標本一般的人、標本一般的事,都讓我在讀保羅·奧斯特的《 幻影書 》時心膽俱裂,《 幻影書 》主人公是默片時代的諧星海克特·曼,在默片時代將要結束的時候——也是大蕭條將要來臨的時候,遭遇了強烈的重創(chuàng)——他的未婚妻殺死了他的情人,在悄悄處理了尸首之后,他在被發(fā)現(xiàn)的恐懼中選擇了自我放逐,他隱姓埋名,他做苦工,他戴上面具去做色情表演,在一次銀行搶劫事件中,他遇到了他后來的伴侶,他們在沙漠里建造了一個莊園,在那里拍攝電影,并立下遺囑,要求家人在他死后焚毀他拍下的影片。他意識到,人生必須不斷開始,生了又死,死而后生,已經在動蕩中,還有更大的動蕩等在那里,一次一次動蕩累積成重創(chuàng),使人生有如幻影,與其由時間銷毀自己存在過的人證物證,不如自己主動進入這種絕望。

所以,《 幻影書 》卷首引了夏多布里昂的那句話:“人不只有一次生命。人會活很多次,周而復始,那便是人生之所以悲慘的原因?!?/p>

就像蔡琴,就像許多人,即便顛倒眾生過,也還是沒有一勞永逸,永遠要重新開始,重新進入動蕩,重新尋找,重新贏得歡喜——不管因為什么原因。在別處,也還是一樣,難以割舍的必須割舍,難以適應的還要重新適應,還要用所剩無幾的溫度和氣力,去暖熱懷里的新人,去暖熱一所新房子。即便安穩(wěn)尚在,也知道那只是剎那,也難免惴惴地望向前方,不知道還有什么動蕩要來,還有什么命運需要傾盡全力去迎接。

現(xiàn)在,我們已經不做“尋找某某”的游戲了,找到的,其實已經不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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