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演化

劉鳳芯

2009年是提出物競天擇論的達爾文兩百歲誕辰，美國一連推出兩本與達爾文相關的童書，其一即為讀者手上這本《達爾文女孩》。本書是透過一位十二歲虛構少女的成長自述，勾勒十九、二十世紀交會之際一名少女自然觀察的興趣啟蒙與觀察實踐；書中并透過引述《物種起源》，既呼應達爾文觀點，并向他致上敬意。

本書是新銳作家杰奎琳．凱利的處女作，凱利的成長歷程曾受紐西蘭、加拿大、美國等不同文化環(huán)境影響，她本身在執(zhí)筆寫作之前又曾經(jīng)先后學醫(yī)、習法，這么一個全新、陌生的作家如此特殊又令人好奇的成長與學習經(jīng)驗，外加書中對于自然的觀察與描寫，生動活潑并語帶啟發(fā)，對于少女主角的刻畫與夢想的追求，鼓舞人心，確實也慫恿、挑動作為讀者的我對于這書的閱讀探索興趣。

以下談談書名提到的演化概念和敘事角色兩方面。

一般兒童小說，所描寫刻畫的多是兒童從懵懂無知到體察世事、從身心脆弱轉變成具備堅強、獨立狀態(tài)的智性或生理的線性發(fā)展(development)，但本書以「演化」(evolution)為題，顯然別具意義。演化一詞，按生物學說法，系指族群里的遺傳性狀在世代之間的變化，因此從演化著眼，在閱讀這本小說時，焦點就不再只是兒童主角個人的身心發(fā)展或生命決定，環(huán)繞主角卡莉具血親關系的祖父、父母、兄弟之間在性向與性別角色等方面的殊異，亦是關照與考慮的重點；推而廣之，從文學系譜的角度來看，卡波妮婭此一名字在歷史或文學上的傳承與流變，也值得追索（小說當中有提示）。而根據(jù)演化概念，影響族群產(chǎn)生變異的因素，除先天遺傳，后天環(huán)境也很關鍵，因此小說當中所描寫的氣候（干熱的德州）、人心（世紀之交人類集體的末世焦慮）、工商發(fā)展（美國汽車、電話、與消費飲料時代的來臨）、族裔（美國南方莊園的黑白族裔分工與相處狀況）、乃至宗教、性別（美國當時民間及教會一方面對于來自英國的達爾文理論和小說家狄更斯寫實風格作品抱持猶疑、抗拒，卻又在女性教養(yǎng)方面復制宗祖國對女性的種種壓抑與社會規(guī)范），都是構成卡波妮婭這個女孩未來會承續(xù)或逸離其父母、乃至祖父母輩性狀之重要外在因素，必須全盤考慮。

而本書另一特殊之處，乃摘錄達爾文《物種起源》書中文句作為每章開頭的設計。此一安排至少具有兩種效果，一是雙重敘事者，二是復調(diào)敘事。表面上，此書看似由女孩卡波妮婭采第一人稱觀點對讀者述說，實則，敘述者除了卡波妮婭，尚有達爾文先生，這使得讀者同時作為兩位敘事者的受話對象，能夠展開后設閱讀：對照達爾文的引文和卡莉的敘述，一方面掌握情節(jié)，一方面也透過卡莉的故事，作為左證、呼應達爾文陳述的實例。比方第一章開頭引文提到：年輕的自然學者面對一群陌生的有機生命體，由于不清楚眼前的研究對象與其所屬生物之間的典型或歧異程度，因此往往難以決定應該將哪些差異列入考慮。事實上達爾文所描述到生物學者的研究難題，放置到閱讀情境也同樣成立，因為讀者（尤其年輕讀者）初展小說之際，基于對書中出現(xiàn)的人物仍感陌生，對于現(xiàn)實人情的掌握又還生澀，往往也會面臨如何將小說角色適當歸類的抉擇與難題。以此書為例，小說開場，讀者隨著敘述進展，必須同時展開對敘事者卡波妮婭的評估與判斷：眼前這位敘述者是否為典型的女孩？她和她的家人、同儕、當時代女性、乃至我們當代同齡少女有著何種程度（亦即數(shù)量）與面向（亦即種類）上的異同。而另一方面，卡莉作為《物種起源》的讀者，她同時也在運用達爾文論點來映證其對自然界物種、家庭成員的觀察；甚至，她自己也成為觀察的對象。同樣以第一章為例，僅僅是開頭數(shù)個段落，我們便從卡莉的敘述中，看到一名（潛在）自然觀察者對周遭環(huán)境所進行的比較、區(qū)分、歸納，比方：透過皮膚所感受到的德州高溫，她比較當時科學已經(jīng)克服和尚未克服的課題；透過自己對于干熱溫度的響應，她有機會區(qū)分女孩和成年女性所面對的社會規(guī)范松緊差異；而更好玩的是，她還發(fā)現(xiàn)高溫會使男孩和小狗表現(xiàn)類似的生物反應。而此書其后的章節(jié)，作者延續(xù)征引達爾文論點和鋪陳卡莉觀察的交錯書寫模式，展開一場如同二聲部的演唱，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虛一實角色的敘事唱和，既預示情節(jié)、并為情結下注，，也是一名年輕自然觀察學者和一名偉大既成的自然學家的心念交流和學術觀念對話。

閱讀凱利的《達爾文女孩》，我們好像也在經(jīng)歷認識一種陌生新物種的歷程。她的小說突破了兒童小說書寫既有的“發(fā)展”成規(guī)，要我們透過女孩卡波妮婭，也開始思考兒童的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