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一日,即陰歷正月二十七日,我天明復(fù)睡,得了一夢:立在余霞峰借山館的曬坪邊,看見對面小路上有抬殯的過來,好像是要走到借山館的后面去。殯后隨著一口沒有上蓋的空棺,急急地走到殯前面,直向我家走來。我夢中自想,這是我的棺,為什么走得這樣快?看來我是不久人世了。心里頭一納悶,就驚醒了。醒后,愈想愈覺離奇,就作了一副自挽聯(lián)道:"有天下畫名,何若忠臣孝子;無人間惡相,不怕馬面牛頭。"這不過無聊之極,聊以解嘲而已。到了八月十四日,傳來莫大的喜訊:抗戰(zhàn)勝利,日軍無條件投降。我聽了,胸中一口悶氣,長長地松了出來,心里頭頓時覺得舒暢多了。這一樂,樂得我一宿都沒睡著,常言道,心花怒放,也許有點(diǎn)相像。十月十日是華北軍區(qū)受降的日子,熬了八年的苦,受了八年的罪,一朝撥開云霧,重見天日,北平城里,人人面有喜色。那天,侯且齋、董秋崖、余倜等來看我,留他們在家小酌,我作了一首七言律詩,結(jié)聯(lián)云:"莫道長年亦多難,太平看到眼中來。"
民國三十五年(丙戌o一九四六),我八十六歲??箲?zhàn)結(jié)束,國土光復(fù),我恢復(fù)了賣畫刻印生涯,琉璃廠一帶的南紙鋪,把我的潤格,照舊地掛了出來。我的第五子良已,在輔仁大學(xué)美術(shù)系讀書學(xué)畫,頗肯用功,平日看我作畫,我指點(diǎn)筆法,也能專心領(lǐng)會,仿我的作品,人家都說可以亂真,求他畫的人,也很不少。十月,南京方面來人,請我南下一游,是坐飛機(jī)去的,我的第四子良遲和夏文珠同行。先到南京,中華全國美術(shù)會舉行了我的作品展覽;后到上海,也舉行了一次展覽。我?guī)サ亩俣鄰埉嫞抠u出,回到北平,帶回來的"法幣",一捆一捆的數(shù)目倒也大有可觀,等到拿出去買東西,連十袋面粉都買不到了。十二月十九日,女兒良?xì)g死了,年十九歲。良?xì)g幼時,乖巧得很,剛滿周歲,牙牙學(xué)語,我教她認(rèn)字,居然識了不忘,所以乳名小乖。自她母親故去后,郁郁不樂,三年之間,時常鬧些小病,日積月累,遂致不起,我既痛她短命,又想起了她的母親,衰年傷心,灑了不少老淚。
民國三十六年(丁亥o一九四七),我八十七歲。民國三十七年(戊子o一九四八),我八十八歲。這兩年,常有人來勸我遷往南京上海等地,還有人從杭州來信,叫我去主持西湖美術(shù)院。我回答他一首詩,句云:"北房南屋少安居,何處清平著老夫?"那時,"法幣"幾乎成了廢紙,一個燒餅,賣十萬元,一個最次的小面包,賣二十萬元,吃一頓飯館,總得千萬元以上,真是駭人聽聞。接著改換了"金圓券",一圓折合"法幣"三百萬元,剛出現(xiàn)時,好像重病的人,緩過一口氣,但一霎眼間,物價的漲風(fēng),一日千變,比了"法幣",更是有加無已。囤積倒把的人,街頭巷尾,觸目皆是。他們異想天開,把我的畫,也當(dāng)作貨物一樣,囤積起來。拿著一堆廢紙似的"金圓券",訂我的畫件,一訂就是幾千張幾百張。我案頭積紙如山,看著不免心驚肉跳。朋友跟我開玩笑,說:"看這樣子,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dá)三江'了。"實則我耗了不少心血,費(fèi)了不少腕力,換得的票子,有時一張畫還買不到幾個燒餅,望九之年,哪有許多精神?只得嘆一口氣,掛出"暫停收件"的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