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父親退下來的第一個春節(jié)，海云姊妹七個攜夫帶子齊裝滿員嚴陣以待，結(jié)果，虛驚一場。從年頭到年尾，家中訪客往來不斷。各路人馬以給老人拜年為由，前來覲見老人的女兒或女婿。海云大妹夫是市委副書記，老三本人在中國銀行任要職，老四夫婦自創(chuàng)民企資產(chǎn)百萬，老五是部隊小有名氣的作家曾上過《 新聞聯(lián)播 》，老六老七尚年輕但已然小荷露出了尖尖角——在父輩退出歷史舞臺之際孩子們及時成長了起來，光宗耀祖續(xù)寫家族繁華，這里頭卻沒有老大海云的份兒。固然湘江才四十四歲已副師四年，是同行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但這在將校成群的軍區(qū)大院里，抑或在一般人們眼里，算什么？與他人的利益有什么關(guān)系？海云本人更不值一提，不，最好不提。因之每有客人到來，海云要么躲在樓上，要么幫公務(wù)員洗水果泡茶，著妹妹妹夫們端出去。她不出去，不想讓父母為難。父母什么都沒說過，用不著說?？腿藖頃r，每提到某個妹妹妹夫，父母便會高聲招呼他們前來一起待客，從沒叫過她。當(dāng)然首先是沒有客人提到她，但撇開客人的因素單說父母，他們樂意主動跟人說我們的大女兒是家庭婦女嗎？不怪她敏感多疑，她也已為人母。作為母親，她希望她的孩子能給她增光添彩她的父母也是；親情淡泊，也勢利。如果這世上有什么完全相反的品質(zhì)能夠并存不悖于一體的話，那么，親情便是。

湘江因戰(zhàn)備值班初三就走了，海云和彭飛過完了初五走的。家中那樣嘈雜繁亂的環(huán)境，彭飛仍堅持天天學(xué)習(xí)只在大年三十休息了半日，惹得妹妹們一個個指著“飛飛哥哥”教導(dǎo)自己的孩子，讓他們看看什么叫做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在那次溫暖傷感的家族團聚中，兒子的出色是海云的最大安慰。

他們乘飛機回去的，當(dāng)時乘飛機的不是公款就是大款，老四給他們出的機票錢。坐火車得一天一夜，飛機一小時就夠。老四說飛飛馬上高考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路上，時間不是金錢是生命。飛機是波音737，他們坐機艙后部靠過道的兩個位子，靠窗是位與海云年紀(jì)差不多的女士。起飛時間快到時前排座位上來了五個男乘客，五人拖著四個箱包，行李艙滿了只塞進去三個，于是他們火了。按規(guī)定一個人可帶一件隨身行李他們五人應(yīng)帶五件才只帶了四件都沒地兒放，怎能不火？當(dāng)即責(zé)令對方解決?？战阏f給他們拿到乘務(wù)間她負責(zé)看管？——不行，箱子里有貴重物品必須擱在他們目光所能及的行李艙！按規(guī)定來！空姐去請示了一番回來又說，可以把一間洗手間鋪上報紙，把箱子放進去鎖上門并把鑰匙交給他們？——不行！按規(guī)定來！叫你們機長來！空姐急得要哭，但她越是好言軟語對方越是高腔大嗓——禮貌于懂禮貌的人是尊重，于不懂禮貌的人是軟弱可欺——所有人都感覺到那幾位已然不是在爭取合法權(quán)利，而是在享受頤指氣使高人一等的快活。過起飛時間了，靠窗的女士開始嘟囔表示不滿，同樣不滿的海云馬上呼應(yīng)，聲音稍高到前邊那幾個男人剛好聽到，但他們像是沒有聽到。是啊是啊，滿飛機的男人都沒個敢伸頭的，他們何懼一兩個老娘們的哼哼唧唧？

這時，一個洪亮的粗重男聲訇地響起：“夠了吧！一飛機的人等著哪！”幾個男人應(yīng)聲蔫掉。飛機轟鳴著滑行，起飛，融入蒼穹?？战憧觳絹淼胶Ｔ粕磉?，一伸胳膊，隔著海云把一包干果塞到彭飛手上同時說：“先生，謝謝您剛才幫我們說話！”說完像來時一樣迅捷，從海云身邊消失。海云扭過臉去看兒子，看到“先生”的臉紅了。情不自禁，她伸手握住了兒子的手，如同握住自己生命的希望和意義。

第四章

飛行員是兵中的貴族！當(dāng)年，父親想當(dāng)飛行員沒能當(dāng)上，那么如今，他當(dāng)給他看！

湘江難以置信。知道兒子問題很大，沒想到會這么大。就因為說了他兩句就要改變自己的人生方向？這么脆弱沖動魯莽不計后果心胸狹窄?。?！

父親接電話的聲音由客廳隱隱傳來，彭飛走去把房間門關(guān)上。媽媽對他怎么發(fā)作都行，不能讓父親看到。海云意識到自己的過分，聲音放低些：“十幾年了，我把全部精力用在了這個家和你身上，為你能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好的前程，飛飛，你上不上大學(xué)不是你個人的事情，它還是我的事情，知道嗎，我的事情！”本想說盈，沒敢。提盈她會哭，她怕情緒再度失控，剛才她潑婦般尊容已經(jīng)夠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