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他談——談什么？”

“別的今天可以不談，放了學為什么不按時回來得談！好，就算你彭飛煩你爹不想見他，你媽呢？你媽身體狀況你不是不知道，你們母子感情也好，但到關鍵時刻，他就能任性而為不顧他人包括你的感受！為什么？根子在哪里？”

“這事我跟他談，好不好？我跟他談！”

“為什么我就不能跟他談？我總還是他父親吧！”

海云心說：你是他父親?？桑歉赣H就有了天然的教育資格教育能力并且終身擁有？這真是一個大大的誤解。做家長也需要能力，如同你當領導需要能力。沒有能力的家長不如干脆放棄自以為是的教育資格，樸樸素素做單純的衣食父母，那樣至少，可使孩子免受干擾或者誤導。當然這些話只能在心里說，真說，徒然激化矛盾殃及兒子，父子關系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她的那些想法不是沒想過跟湘江一點一點滲透，可滲透需要在事情的進行過程中需要機緣，他整天不在家百分之九十五的時間精力放在工作上，孩子卻是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長大，他錯過了他的成長。等高考完了，高考完了說，現(xiàn)在不是從頭說起的時候。她抓起筷子塞湘江手里：“吃飯吃飯。談是一定要談的，這孩子問題很多，不過，等高考完了再說？……不在乎這幾個月?！?/p>

湘江接過筷子，吃飯。他不可能感受不到妻子夾在他和兒子中間的難受，他不愿為難她雪上加霜，但與彭飛談話的決心是定了的。解決問題不過夜，這是他對下級軍官的要求，是隊伍穩(wěn)定的重要方法。家庭也需要穩(wěn)定，此刻更需要。海云這種得過且過的做法，有害無益。好比一個已經(jīng)熟透了的癤子，你不把它切開把膿液及時引流出來，一味捂著蓋著，它終會發(fā)展成癰疽成敗血癥。

飯后彭飛學習，湘江被一個電話叫到辦公室看傳真，海云放心地去衛(wèi)生科拿藥，硝酸甘油。硝酸甘油昨天就沒了，沒顧上拿，今天胸悶得厲害。如果湘江在，她仍不會去，會在家嚴防死守：不能讓父子單獨相處，不能讓湘江跟兒子去談什么話。到衛(wèi)生科后醫(yī)生摸了她的脈，建議她做心電圖。心電圖顯示冠狀動脈嚴重供血不足，ST段下移，T波倒置。醫(yī)生囑咐她近幾天務必抽時間去醫(yī)院做進一步檢查，以調(diào)整治療方案。她說好。

如果她不做這個心電圖拿了藥就走就回家，可能會趕在湘江之前到家，但當時醫(yī)生態(tài)度嚴肅，加之她自己感覺也不好，就做了。最重要的，依據(jù)她對湘江的了解，他若晚上去辦公室，通常得吹了熄燈號后才能回家。處理完事情，他愿意順便到各個辦公室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同加班的下屬軍官們說說聊聊。都是從底層一步一步干上來的，他對下屬心理了如指掌：下屬不會在意你領導加班不加班，可是在意他加班的時候你領導能夠看到。轉(zhuǎn)一圈費不了多少勁，效果好，真正事半功倍——此乃他對晚回家的解釋。海云相信這解釋，但更相信，湘江喜歡辦公室喜歡部隊遠勝過家。呆家里他能干什么？看完新聞后看天氣預報，看完天氣預報就沒啥可看的了，除非有足球。就是足球在家也得壓抑著看，家中有一個高考的學生，電視聲不能大，更不能隨心所欲大呼小叫，那樣看球還看個什么勁？隨軍這么多年夫妻這么多年海云太了解湘江了解男人了，深知湘江之于軍隊如同某歌里唱的：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女人的精神或可從孩子從圓滿的家中得到滋養(yǎng)，男人不成。再圓滿的家也不可能使他的精神真正得到滿足，他們渴望更廣闊的世界更社會化的成功，那才是他們生命活力和生氣的原動力。海云富于自我犧牲精神，且性別角色意識分明，因此，不管多么艱難多么痛苦，她都沒動過讓湘江轉(zhuǎn)業(yè)回家的念頭。作為知識女性，相比有些嫁雞隨雞沒文化的軍嫂們的盲目盲從，她的犧牲清醒冷靜。

海云去過湘江辦公室，不大，十二三平方米，放上一排柜子一張辦公桌，就沒什么空地了。柜子被書、軍事期刊、各種資料擠得滿滿當當。還有一些放不下，被摞在柜子頂上。饒是如此，他仍要騰出一間專門放個人用品的柜子，里頭從軍裝、作訓服、解放鞋、文件包、洗漱袋到內(nèi)褲襪子一應俱全，絕對能做到一個命令下來家都不用回，直接出發(fā)，盡管從辦公室到家不過十數(shù)分鐘路。他說話：有時，一分鐘可決定一個戰(zhàn)役成敗，一個戰(zhàn)役成敗可決定一場戰(zhàn)爭成敗，一場戰(zhàn)爭成敗可決定一個國家成萬上億人的命運——備戰(zhàn)打仗已經(jīng)滲透到了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以致海云常常替他遺憾，這人怎么沒早生二三十年沒生在蘇聯(lián)哪怕英、法、美，以能夠參加二次世界大戰(zhàn)、那次人類有史以來投入兵力武器最多規(guī)模最大的戰(zhàn)爭？說起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這人如數(shù)家珍，每一次戰(zhàn)役，每一位將領，每一件軼事都刻在他的腦中。海云的同學熟人妹妹反映湘江嚴肅，不愛說話不好接觸，海云說你們只要跟他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就好。此話題能使此人頃刻間通了電似的兩眼放光口若懸河，這時根本就不用你說話，只聽他說就行，不想聽也可不聽，時不時“嗯啊”兩聲表示個在聽的意思就行，他能滔滔不絕一直獨白下去，到口角冒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