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魯的熱氣噴到舜青的手上,舜青皺皺眉,無言地坐下。沈白賭錢的時候也是很認真的樣子,仿佛在操作車床。眉毛眼睛都擰著,渾身充滿了幾乎一觸即發(fā)的力量。舜青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覺,這個沈白既熟悉又遙遠。
他坐在那里一個人慢慢地想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候,他還是17歲的少年。而沈白也不過才18。是了,那天尚是炎夏天氣,那個古老而美麗的校園里突然嘈雜。舜青自己扛著行李去26號樓報到,把鋪蓋扔在上鋪,然后他出去打水?;貋淼臅r候他把水盆先放到上鋪,再自己一點一點地往上爬。那年夏天舜青的骨膜炎還沒有痊愈,所以他爬得有點吃力。
那時候一個人從后頭把他攔腰抱住,拽下來。
18歲的沈白,濃眉大眼怒瞪著他:“你小子行不行?。俊?7歲的舜青瞪回去,可是那么狠的眼色在沈白眼里大約只是像小貓小狗生氣的樣子,他全然不怕。沈白把舜青的鋪蓋從上鋪一把拽下來,再把自己的扔到上鋪去:“小子,算你走運,老子跟你換。”
這么一換,就是五年。
晚上沈白在上鋪打滾,打呼嚕,罵人,吵得舜青不勝其煩,失眠的毛病就是那時候漸漸開始的。黑夜里舜青聽著沈白的呼吸,粗魯的,卻又強健。白天沈白永遠賴在舜青的床上,因為“老子跟你小子換床已經虧死了,躺一下又怎么了”。中午的時候舜青在桌子邊上看書打游戲,沈白在舜青的床上睡覺。夏天的時候他會打赤膊,年輕強健的肌肉鼓鼓囊囊的,仿佛撅嘴的孩子。
那是大三,舜青第一次從女孩子身上失望。寒冷的晚上他一個人在東操場溜達,四下里黑,卻并不寂靜。三三兩兩的身影迷離地從身邊掠過,帶著懵懂的溫暖和寒冷。
就在那個晚上,那女孩子說:“舜青,我給你講個笑話?!?/p>
她說:“一個女孩子和愛人出去玩,可是旅店里只有最后一個房間。夜里她在床上劃了一條線,對男孩說,如果他過線就是禽獸。結果早晨起來男孩子果然沒有過線,你猜猜那女孩子做了什么?”
舜青皺著眉搖了搖頭。他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對,因為他的姑娘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可是他只能無聲地搖頭。那時候他們倆坐在大禮堂的旗桿底下,周圍很冷,天上的星星冷冷清清地瑟縮著,仿佛也在等著這答案。
女孩子說:“那女孩子伸手給了男孩子一個巴掌,罵道,你連禽獸都不如?!?/p>
舜青明白自己應該大笑,如果大笑了也許一切都會好吧?這就只是一個笑話,一個漣漪。多年之后兩個人想起這個禽獸不如的笑話也許還可以眨眼。姑娘柔軟的腰在他的胳膊里溫暖地顫抖,他不敢把自己的身體貼過去??v然隔了厚厚的大衣他仿佛也能聞見姑娘身上的淡淡的香氣,也許是某種香皂的味道,也許是某種洗發(fā)水的味道。
北京的冬天多么冷,而這樣寒冷的冬天里有倚靠多么溫暖,多么讓人眷戀。
姑娘還在等,可是舜青卻只能悲哀地看著她。
不,他笑不出來。
明白過來的時候他渾身有一瞬間的冷,仿佛從靈魂的最深處驀地里翻騰上來。他好像站在一個亙古以來就寒冷就孤寂的地方,遠處的云直撲過來,無處可逃,無處可逃。他想要抱緊他的姑娘,仿佛這樣就可以忘記一切,仿佛這樣才可以汲取溫暖,仿佛這樣一切就不曾發(fā)生,不會發(fā)生??墒撬墓媚锿崎_了他。
昏暗的燈光下他看見她的眼睛里漸漸地濕潤,然后是一滴七彩的淚。她還年輕,臉頰豐潤而白皙,就那樣仰著臉看他。年輕女子的美麗透過臃腫的大衣溫柔地逼過來,讓舜青手足無措。他伸出手去給她擦掉眼淚,幾乎有沖動去輕輕地吻一下他的姑娘。那個女孩子癡呆呆地看著他,看了半晌。
無話可說。
然后女孩子轉身跑了,她轉身的時候一頭的長發(fā)如云一樣突然飛翔,擋住他的視線。
后來在黑暗里舜青坐在東操場的看臺上,西北風嗚咽,他看著操場里隱約的黑影心里如同亂麻。再后來人漸漸少了下來,隱約的笑語漸漸不見,整個東操場就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那里。身子一點一點地冷下去,卻又有一團火從心里燒上來,讓他口干舌燥。那火舔著他的心他的喉嚨他的皮膚他的牙齒,舜青只想象野獸一樣嗥叫,可是在現實里他只是舜青,一個正常的體面的大學生。他的拳頭漸漸地攥緊,指甲深深地掐進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