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本身恐怖嗎?”我說,“當然不,所以鏡子恐懼癥大多和鏡子本身無關,和我們對自我的消極評價有關?!@件事讓你感到很自責,不是嗎?”
“還有恐懼……”
“對,還有恐懼,以及對自我強烈的陌生感?!?/p>
張佳強投來訝異的一瞥。
“你相信靈魂可以轉世嗎?”他冷不丁問了句。
“當然不信。”
“我感覺自己越來越陌生了。”他嘆口氣。
這是他第二次說出這句話。
他仍在為砍向王濤的刀子念念不忘。還有——我隱約覺察得到,他內(nèi)心深處也一直在對自己在整個事件中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他似乎覺得自己很無能很懦弱,這個固執(zhí)的念頭在潛意識里始終困擾著他。
“也許你自己并不愿承認,實際上你是一個很勇敢的人?!蔽彝蝗徽f。
“過去我也這么認為?!睆埣褟娮旖歉〕鲆唤z譏誚。
看來我的推斷又應驗了。
“你當時砍了王濤很多刀,而不是被嚇退,足以證明這一點——膽小鬼是不可能沖上前的?!?/p>
張佳強沒說話,他還分辨不清我的話究竟是開玩笑還是發(fā)自真心。他的手再次摸向沙發(fā)上的那盒“中華”香煙。
“不同的人在一些特殊時刻,做出的反應是不一樣的,這也是人與人骨子里的差別。就像世上所有的梧桐樹,雖然它們的名字相同,但彼此的差異卻很大,”我的口頭禪又出現(xiàn)了,話匣子也就此打開,“這種差異反映到人身上,更是如此。我們應該認識到這些差異的存在,并學著去接受它。雖然上升到理性層面它們有著好壞之分,但潛在的意義卻是相同的,都是出自人最基本的生理本能,以保護個體的生存為目的?!?/p>
張佳強仔細聽著,準備點煙的打火機遲疑后,放下了。
我說下去:
“平時生活中,我們對自己都有個大體的自我認知,這些認知主要來自周圍人的評價,屬于我們常態(tài)下行為表現(xiàn)的信息反饋。而當遇到一些特殊情況,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跟那個固有的觀念中的‘我’相匹配時,難免會感到驚訝和恐慌,甚至產(chǎn)生強烈的陌生和恐懼感。事實上,這也恰恰是我們的一個組成部分,只不過,我們過去從沒有機會意識到罷了。他們一直就盤踞在我們內(nèi)心,只有在一些異常狀態(tài)下才會出現(xiàn)。只要他不進入到我們的常態(tài)意識中,不干預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就該懂得理解和接納他?!?/p>
“殺人兇手也該得到寬容?”
“每個稍有理性的人,都不希望自己成為兇手。”我說,“所以即使非常苦惱,你一開始也沒按王濤的話去做。這也說明了,你的本心是溫軟善良的?!?/p>
“但是,我還是做了……”
“因為那時你已經(jīng)喪失了理智?!蔽壹又卣Z氣,“而你之所以喪失理智,是因為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懼。你后來的行為,完全是出于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這和理性無關?!?/p>
“我不理解?!?/p>
“比方吧——”我腦袋里立刻浮現(xiàn)出一個場景,“假設當初困在樹上的不是王濤,而是你,你一手抱樹一手拿著野雞,毒蛇在向你慢慢靠近,你的反應是什么?”
這個問題好像很難回答,張佳強猶豫不決。
“我給幾個答案供你選擇。”
“好?!?/p>
“答案有三種。第一種是和王濤一樣,直接從樹上墜下來。當然,這個前提是需要冒一定的風險。第二種是用手中的野雞去襲擊毒蛇,尋找逃脫的機會。第三種,是不知所措地爬在樹上,等著毒蛇來攻擊。你可能會選哪一種?”
“我想——”
“干脆我們把答案寫在手上吧,看看我的猜測和你的情況相不相符。”我說。
張佳強起身去辦公桌上取來碳素筆。他斟酌一會兒,寫好了答案,將筆遞給我。等我也完成書寫,我們交換下眼色,兩只手同時攤開。
答案一模一樣,都是“2”!
“現(xiàn)在我仍說你是一個勇敢的人,你會接受嗎?”我微笑說。
張佳強木然地看著手掌,困惑中帶著驚訝,啞口無言了。
“這個測試很簡單,是檢驗我們每個人在面對危險和困境時的本能反應。第一種,就是王濤的那種,說明這種人遇事比較理性,凡事喜歡冷靜思考后加以解決,習慣將風險和利害經(jīng)過權衡考量,做出最有利的裁決。雖然王濤沒能把握好當時的情況,但他的行為同樣有可取之處。第二種,就是你的選擇,甘愿冒風險來搏一搏。這種舉動不難理解,是最直接、也是最富有勇氣的一種。因為想避免自己被傷害,最明顯的方法就是消滅敵方了。第三種坐以待斃的情況,和第二種對比鮮明,看上去似乎是一種妥協(xié)、消極的應對方式,實則不然,他也有他深層次的原因,這種情況在動物界中屢見不鮮,便是用裝死的方式來迷惑敵人。因為眾所周知,許多動物對死去的獵物是沒有興趣的。我想說的是,這三種情況也是人天性里遇到恐懼或威脅時自然流露的三種不同反應,他們沒道德上的高低貴賤,都是為保護自身所采取的防御行為?!?/p>
“你認為,這種保護自身的本能是無罪的?”
“是的。因為我們都有生存下去的權利。道德感屬于理性范疇,而生存意志卻是一種本能意識。而且法律上也有類似的規(guī)定——正當?shù)淖晕曳佬l(wèi),是無罪的?!?/p>
然后,我把話題落在張佳強一直耿耿于懷的事由上。
“你當時做出那種反應,正是由于垂死的王濤激起了你的恐懼,潛意識里的安全感受到威脅,做出的自我防衛(wèi)而已。跟面對竹葉青一樣,你認為只有消滅對方,才能保全自己?!?/p>
張佳強會意了,郁積了三個多小時的愁云,終于從臉上一點點消退,豁然明朗的曙光,取而代之地像花兒一樣徐徐綻放。他的表情使我聯(lián)想到了一只黑色的氣球,先是慢慢地癟縮下去,爾后又重新膨脹起來,且變成了奪目的鮮紅色!
我親眼目睹這個奇跡誕生的時刻,屋子里的光線似也受到影響,隨著他的心情也變得豁亮起來。這種經(jīng)歷在我的職業(yè)生涯中非常罕見。我想不僅因為對方的心結積壓得太久,還因為我投入得過深,此刻,有所的壓抑情緒都隨對方一并抒發(fā)出來。
“我們都有權利生存下去……”張佳強將我的話重復了一遍。
“當然。”
“這種保護自我的本能是無罪的……”
“是的。”
我輕聲作答,心中的巨石落到實處。自己的一番辛苦終沒白費,我暗暗告訴自己,這下總算可以放心地結束談話了。我為自己的付出所得到的回報,感到格外高興和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