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張佳強當天下午對我講述的一年前他在云南的冒險經(jīng)歷。內(nèi)容曲折離奇，又無比震撼人心。

五

故事講完，我倆都陷入了沉默，空曠的辦公室內(nèi)只能聽到空調(diào)工作時的微鳴。張佳強點燃一支香煙，抽起來。

我的思緒飛轉(zhuǎn)著，想讓自己從情節(jié)里抽離出來，分析這段經(jīng)歷對對方意味著什么。而事實再明顯不過，這段經(jīng)歷對張佳強至關重要。從他的談話中，我也能察覺到，事實上張佳強很早就已意識到這點，可為什么前兩次見面時沒向我透露呢？他在忌諱什么？

我正要提出這個疑問，張佳強先開了口。

“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什么要那么做。真的，事發(fā)后的很長時間，我眼前都是王濤躺在血泊里的場景。血淋淋的，慘不忍睹?！闭f完，他再度露出痛苦難過的神情。

話題突然又深入一步。這便是一直令張佳強難以釋懷的原因了！時隔一年，他仍在為自己當初殺掉王濤的行為自責。這使我想到幾天前，自己初見張佳強時輕率作出的那個判斷，看來，脫發(fā)只是個表面現(xiàn)象。

而這樣一來，之前的許多疑問也便有了更貼合實際的解釋。為什么他在這一年里脫發(fā)？原來壓力不僅來自工作，還有這重罪孽深重的愧疚感；包括他的慈善基金，也是一種良心上的自我救贖行為。至于他遲遲不肯將真相對我如實托出，原因也大抵如此吧。

現(xiàn)在他能講出這些，實屬難能可貴，應算是本次咨詢工作中具有突破性的一個進步。雖然從心理學的角度解釋他當時看似不合理的突發(fā)性行為非常容易，但我沒那么做，反過來問他：

“那你覺得，當時的情況下自己該怎么做呢？”

張佳強看我一眼，懵然不知怎么回答。

“顯然，這個問題似乎很簡單，但你并不能給出滿意的答案。”我停了好一會兒，才說，“不過，這也不難理解，因為我們平時生活中本來就有許多行為，是理性無法解釋的?！?/p>

對方想說什么，終于沒說。

“譬如吧——你現(xiàn)在的鏡子恐懼癥?！?/p>

張佳強作出傾聽的姿態(tài)，熄掉手中的香煙。

“不如我們設想一下，假如你和王濤的角色進行互換，你認為他會怎么做呢？”我改口問道。

這次張佳強沒加猶豫：“他肯定不會這樣。”

“你怎么肯定他不會？畢竟你連自己都無法把握——在此之前，你也認為自己不會那樣的?！?/p>

張佳強一臉沮喪，視線避開我。

“總之，我不應該……”他說。

“這是你理性的認識，但你也提到，當時你的腦中一片空白，說明那一刻你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超出理智的范圍了……”

我話沒說完，張佳強焦躁不安起來。我的話似乎令他突然間很不耐煩，他哼了一聲，低下頭去，雙手摩挲著頭發(fā)。

我不為所動，繼續(xù)道：“你覺得一個人的理性真的靠得住嗎？若是那樣，當時王濤央求你幫他結(jié)束痛苦時，你為什么沒去做？”

“我承認，我當時很自私，只關心自己的感受……”

“恰恰相反。你要自私的話，當初就不會守在王濤身邊那么長時間了。”

張佳強停住摩挲的動作，但沒看我，也沒說話。

“王濤受傷后你不但沒離開，還一直心甘情愿地守在他身旁。這怎么算是自私呢？即便當時你沒按他的意愿去做，也不像你以為的那樣，換來的是個人的解脫，那樣的結(jié)果不僅使你推遲了離開雨林的時間，期間還飽受道德良心的譴責，甚至直到現(xiàn)在?！?/p>

張佳強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激動得幾次站起身又坐下，一心想結(jié)束談話，恨不能立刻從這間屋子逃離出去。他的激烈反應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明智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談話。

我不禁恍然發(fā)現(xiàn)，張佳強心理障礙的根源可能并不在這，還存在其他更深層的原因沒被發(fā)掘。而我，必須得換個思路來進行后面的談話了，只是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我緊急思忖對策。對面的張佳強則不停變換著肢體語言，忽然，他心神不一地說道：

“對不起，也許你說得很對，可我還是無法原諒自己的行為！”

“要是當時你只砍了王濤一刀，你覺得自己現(xiàn)在會好過些嗎？”我問他。

張佳強思量片刻，兩眼失神地看著我身旁的墻面：“我不知道?！?/p>

我剛要講下去，他又答非所問地補充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陌生，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p>

這句話很突兀，聽上去有種無厘頭的意味。看起來，他正處在一種思路極其混亂的狀態(tài)，仿佛對和我的談話已完全喪失興趣，一心沉浸在某種情境中不能自拔。這樣的話，咨詢工作也就很難再正常開展下去了。

我考慮了下，覺得這樣繼續(xù)談下去，已意義不大，不如暫時結(jié)束，等他狀態(tài)各方面有所好轉(zhuǎn)再說。我看了看表，已是下午四點，時間不覺過去了三個小時。

我記起診所的小王，來前我們約好的，下午我請吃年前散伙飯，不想臨時被抓來這里，計劃全打亂了。現(xiàn)在不出意外，他一定還在診所，眼下回去還趕得上。我正琢磨著如何借故告辭時，張佳強像覺出了我的心事，他并不希望談話就這么結(jié)束，再次開口道：

“不好意思，每當回憶起這些事，對我都是一次痛苦的考驗?！彼麤_我歉意而友好地笑笑，口氣異常和緩，“能再陪我坐會兒嗎？不會耽誤你多少時間的?！?/p>

“沒關系?！?/p>

對方態(tài)度上的突然轉(zhuǎn)變，讓我很意外。接下來他肯定將有所表達。我決定按兵不動，多聽為是。

“謝謝?！?/p>

他想了想，又點頭說道：“我接受你的觀點，我確實對自己了解得太少了?！?/p>

“實際上我們大家都一樣?！?/p>

“你認為一個人只有更多地了解自己，才能獲得解脫嗎？”

“我的專業(yè)告訴我，是這樣的?！蔽艺f。

“我最初還以為，只要通過一些技術手段，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了?！睆埣褟妿в谐爸S意味地笑笑，摘下眼鏡，用手揩了揩鏡片，重又戴上，“我的認識是不是太膚淺了？”

“當然，你提到的那些技巧也是必不可少的?！蔽遗ψ尰卮鹧院喴赓W，點到為止。

談話有些偏題了，我試著重新進入正題。

“假如說，你仍在為一年前自己的行為感到內(nèi)疚的話，那么我可以告訴你，你已經(jīng)為此付出了很多，不需要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了。這一年里，為彌補這個遺憾，你通過各種渠道做了許多公益活動。倘使你還是不能原諒自己，我建議日后也應該在這上面繼續(xù)努力，而不是單純地懲罰自己?！?/p>

張佳強沉思很久：“你認為這件事和我的鏡子恐懼癥有直接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