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剛上來的隊伍匯集到火堆前，在原先的那些人身后一字排開，齊齊跪倒在地?？葜Ω刹裨诨鸲阎腥汲鲟枧镜穆曧懀娙速橘朐诘?，口中念念有詞地誦讀了一番，隊列最前方站起一人，暗黃色的神袍從頭罩到腳，他雙手合十對著火堆又祈禱了幾句，猛地轉(zhuǎn)過身面向天空伸出雙手，高呼著：“神的使者！請你來指引我們崇拜天神吧！”

隨著他的呼喊，所有的人都面向博格多山上的方向睜大眼睛，拼命蠕動著嘴唇，原先壓抑的祈禱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高亢，就在這一片疾疾如入癲狂的誦詠中，前方山路地獄般的黑沉中，慢慢閃現(xiàn)出一個人影。

這人頭頂上覆著一頂由動物骸骨雕成的骷髏所組成的法冠，四周同樣垂落刻滿骷髏的小圓骨串，全身也披掛著黃色神袍，所不同的是神袍上粘滿五彩斑斕的孔雀翎，當(dāng)這人從漆黑的夜幕中走出，一步三晃到火堆前時，遍體的孔雀翎在火焰的映襯下放出璀璨奪目的光華，刺得其余眾人眼花繚亂。

“獻給天神的犧牲在哪里？”她開口了，卻是個女聲。領(lǐng)頭那人倒頭便拜：“都準備好了，請使者主持祭祀吧！”她點了點頭，隱在骷髏骨串后的面龐上，只有一對眼睛放出凄厲的銳光。她的視線緩緩掃過伏倒在腳下的眾人，微微揚了揚手。

跪伏在地的人中立刻站起來好幾個，每人手中拖個大大的黑色布袋，目不斜視地走到火堆前。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死盯著他們手上的動作。布袋敞開，露出孩子們呆滯的臉蛋，被塞在布袋里這么久，小臉上都掛滿汗珠，可卻沒有絲毫表情。布袋褪到地上，只見這些孩子呈盤膝的坐姿，兩手還交叉在胸前，身上原先的衣服也被換掉，變成了五顏六色的華麗神袍，脖子上繞滿骸骨連成的串珠，頭上帶著鳥羽和禾穗混編的花冠。

女祭司冰冷的目光停駐在孩子們的身上，一聲幾不可聞的悠悠嘆息從重重骷髏的掩映之后飄出，更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厲。接著，她稍稍抬高聲音：“開始吧。”

“是！”眾人齊聲應(yīng)和，雙雙眼睛中跳躍著瘋狂的火焰。仍然是那個帶頭的黃袍人，率先來到一個孩子的面前，兩手一提，像拎小雞似的就把他提到了火堆近前。那孩子毫無動靜，若不是鼻翼輕輕扇動，真和死了差不多。女祭司在孩子跟前站定，左手按在孩子的頭頂默禱。稍頃，她撤回右手，黃袍人心領(lǐng)神會地搶步上前，手中白光一凜，孩子纖細的脖頸間頓現(xiàn)細細的血線，那孩子還是不動不鬧，只在圓睜的呆滯雙目最底處，晶瑩的淚水無聲溢出。

然而脖頸上的血溢得更快，還突突地帶著生命的熱氣，旁邊已有人雙手捧上瓦罐，接住孩子純凈殷紅的鮮血，幼嫩的血氣并不腥臭，竟然有種清新的甜香……罐子漸漸盛滿，孩子的雙眼隨之熄滅了最后一縷華彩，軟軟地癱倒在地上。那女祭司又發(fā)出一聲輕悠的嘆息，真如來自地獄的哀怨。抬抬手，幼小的尸體如草葉般輕弱，被抱起來放到一邊。接著，便是第二個、第三個……最殘酷兇惡的殺戮在一片死寂中進行著，終于，一共七個瓦罐整齊排列在女祭司的跟前。

女祭司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條柏枝，她依次將柏枝浸入滿盛的鮮血之中，一邊念著咒語，一邊將血水灑向熊熊燃燒的火堆，她的動作越來越快，咒語越念越響。身后諸人跟著她的節(jié)奏不停地跪拜磕頭。猛然間，那女祭司捧起瓦罐向火堆之上砸去，一個、兩個……火堆上只見血花飛濺、血雨傾盆！隨著一聲凄厲的哀鳴，女祭司五體投地，全身浸泡在遍地的血水之中，仰起臉來，染得一片狼藉的法冠上，紅色的水珠紛紛落下，分不出是淚還是血。女祭司聲嘶力竭地呼喊：“至高無上的天神！我們虔誠地信仰您，求您收下我們的獻祭，賜給我們力量！求您助我們鎮(zhèn)服敵人，我們必將為您獻上他們的血肉！求您讓我們的戰(zhàn)士勇力非凡，雖死亦能復(fù)生！……最偉大的天神！求您賜福我們！我們愿做您最忠實的奴仆，求您用他們的死換我們的生！”

與其說她是在狂烈的祈禱，不如說更像是絕望的呼號。一瞬間，天空中黑云翻滾、悶雷陣陣，伴著一聲閃電劈開霄漢，博格多山上山風(fēng)呼嘯、草木喧嘩，似乎所有的鬼神、山精、惡靈、羅剎、夜叉、魍魎都聽到了她的召喚，蜂擁而至……

旭日東升，鬼魅潛行的夜晚消失無蹤，沉入夢境的最深處。庭州城內(nèi)外，仍是一片熙熙攘攘、歡歌笑語的塵世俗景。庭州城的中央大街上，狄景輝頂著烈日闊步如飛，他是到刺史府去接圣旨的。自從離開草原上的營地，狄景輝便搬入乾門邸店，與烏質(zhì)勒兄妹共同居住。狄仁杰走后，朝廷尚未任命新的庭州刺史，官府只勉強維持日常運作，狄景輝這個身份特殊的流放犯更無人搭理，全然隨他自己行事了。

狄景輝倒不浪費時間，每天忙里忙外主要有兩件事情。一是狄仁杰離開庭州時，囑咐他要繼續(xù)將庭州剩余的零散瘟疫全部控制住，因此狄景輝這些天在官府的配合下，始終在查找漏網(wǎng)的病例，并對癥派藥。有些疫病患者由于救治不及時，引發(fā)了些別的病癥，一時難以痊愈，狄景輝也去向裴素云請教，還找來庭州城的其他醫(yī)師，共同為這些病患診治。到了這兩天，基本已將疫病的影響完全消除了，這算是公事；與此同時，狄景輝也沒忘記忙自己的私事。借著此次救治瘟疫的過程，他恰好將庭州城的各族藥商，大大小小的一網(wǎng)打盡，全都認識了個遍。又兼狄景輝的藥商經(jīng)驗和宰相公子的背景，他很快就獲得了這些商販的信任，并借機仔細考察了以庭州為中心的西域藥物販賣的情況，做到了心中有數(shù)。對于自己的將來，狄景輝從來沒有停止過籌劃，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艱險和曲折，他比過去更加重視根植于內(nèi)心的愿望，因為他現(xiàn)在深知，這樣的愿望也屬于他日漸衰老的父親，和生死未卜的朋友。

這個愿望就是：堅定地活下去，以自己的方式追求一個有價值的人生。最近這些日子以來，狄景輝發(fā)現(xiàn)，過去他不理解的，現(xiàn)在都了然于心；過去他習(xí)慣輕視的，現(xiàn)在他學(xué)會了珍重。雖然面對人生的種種抉擇，狄景輝知道各自仍會有著天壤之別，但同情之心常在，亦令他會有切膚的痛惜，只因他還有機會重新來過，可是別人呢？

一路上邊走邊想、思慮萬千，狄景輝猛然抬頭時，發(fā)現(xiàn)已站在了庭州刺史府高大的府門前。人來人往的通衢大街上，市聲沸騰、熱鬧非凡。狄景輝不覺怔了怔，幾個多月前他與李元芳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物是人非的感觸猛烈沖擊著他的心胸，狄景輝深深吸了口氣，抬腿邁入大門。

失去了刺史的庭州官府群龍無首，臨時主事的只是一名錄事參軍，自謂位低人微，不肯承擔(dān)任何責(zé)任，以“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態(tài)度來對待所有公務(wù)。見到狄景輝進來，趕緊點頭哈腰地迎到正堂之外，讓不知就里的外人看來，恐怕要誤會狄景輝才是上官。狄景輝也不管他，只對著正堂案上高高擺放的圣旨磕頭下跪，雙手舉過頭頂，鄭重接過。

這邊狄景輝還在細細閱讀圣旨，那邊錄事參軍已急不可待地向他恭喜了。狄景輝充耳不聞，雖然多少有些思想準備，圣旨上的內(nèi)容仍然令他百感交集。真沒想到，這一切來得如此之快，他就這樣結(jié)束了流放生涯，也結(jié)束了豪邁與悲壯交織、神秘與激情共舞的西域生活，從此命運又要將他引人一個全新的未來，那里既有看似熟悉的榮耀和富足，卻又包含著陌生的危險和考驗，當(dāng)然這一次，他還是別無選擇，只有前行。

向錄事參軍道了謝，狄景輝便要告辭。錄事參軍殷勤相送，二人剛走到刺史府門前，“咚、咚、咚”的鳴冤鼓聲震耳欲聾地響起，將二人都嚇了一跳。再聽府門外，哭嚎叫鬧已經(jīng)亂作一團。狄景輝正大感詫異，差役狂奔入內(nèi)，向錄事參軍報告說，刺史府門外有百姓鬧事。那錄事參軍就怕出事，頓時急得變了臉色，再一細問方知，原來是最近城中多戶百姓走失了家中小兒，一連數(shù)日遍尋不著，家里人都著了慌，結(jié)伴到刺史府報官來了。

錄事參軍一聽，腦袋大了好幾圈，真真是越怕麻煩越麻煩。抬起頭來，看到狄景輝正盯著自己，錄事參軍咧嘴苦笑：“狄公子，您說說這究竟是怎么了？咱庭州怎么就沒個消停了？！”狄景輝聳了聳肩，調(diào)侃道：“流年不利吧，恐怕錄事大人要去求個神拜個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