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詩中記錄了一個凄美絕倫的愛情故事。一個英俊的男子和一個婉約的女子,于紅塵萬象之中,于萬千年的時光流轉(zhuǎn)中驀然相遇,四目相對,秋波暗送,相互驚艷于瞬間。
這是一段衍生于萍水相逢,相絕于遙首守望的愛情。凄清而無助,孤寂而彷徨。
多少次夜涼似水,他站在潤白潔凈的花樹陰影下,吹響一管悠揚纏綿的弦笛時,總有雪蓮精致的花瓣伴著溫柔的嘆息,輕輕滑過他的頰邊,那晶瑩剔透的色澤透出隱隱淡淡的清香,千嬌百媚的心事也被碎成層層的漣漪,在暗夜里蕩漾開來,被他輕輕攫在手心。
人這一生,或許愛過,或許恨過,或許錯過,或許路過,當一切過往都煙消云散的時候,一切企圖挽回的方式都是徒勞蒼白的。誰都不會永遠停留在起點等待已經(jīng)走向另一個終點路上的過往,擦身而過的一剎那間就已注定了無助的期待與默默的無望。你已走出我的視線,正如我早已無法在你心中停留,相愛的,不相愛的,走過了那個處于交叉的中點,就只能永遠向著各自的方向無限延伸,連回望的機會都被甩到了無數(shù)個曾經(jīng)之前。
然,這并不是他們想要的愛情。他們不甘只是曾經(jīng)擁有,不甘彼此相忘于冷寂的月夜,他們期待纏綿繾綣,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霸?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彼撬臏婧#撬奈自?,他們許諾,任??菔癄€,離棄的腳步不會衍生于他們的足下,而他也選擇了用生命去捍衛(wèi)這純真唯美的愛情之花。在倉央嘉措生命消逝的那一刻,這原本簡單的愛情便在一瞬間被絕對化、永恒化了。
風吹和煦,入夜微涼。弦月如玉,繁星點點。相識雖淺,似是經(jīng)年。唯美的詩情冶艷了少年觸目的芬芳,悠長的旋律醉了少女的心旌,卻掩蓋不了他心頭的幾許惆悵、彷徨。我微閉著眼,仿佛看到他穿梭在雪山之巔、圣湖之畔,他的輪廓從模糊到清晰,那種無奈,那種撕扯,讓他身心疲憊,滿目蕭條。他默默走在瑪尼堆邊,輕輕搖動所有的經(jīng)筒,綻放的才情驚起滿天芬芳,低徊的思念令人流連。他在經(jīng)殿聽了一宿的梵唱,只為找尋她如花的笑靨。想那幽居深谷的佳人,吹氣如蘭、暗香襲人,雙脧似水、荑下生輝,由不得他不匍匐在地,上下求索,叩長頭于山路。不為朝覲,只為能與他心愛的瑪吉阿米相遇,再為她描一次柳眉,重溫她指尖的溫暖。
此刻,他溫柔的眸子下又掩藏著怎樣的心思?
瑪吉阿米,當我歷經(jīng)千難萬苦,穿梭時光回到這座黃色的小樓,你又在哪里守候著我呢?你可知道此刻的我正用早已被歷史塵封的溫暖追憶著你曾經(jīng)的溫柔嗎?
心總是在最痛時,復蘇;愛總是在最深時,落下帷幕??墒乾敿⒚?,請相信我,我對你的愛永遠不會落下帷幕,永遠。愛上你,只用了一瞬間,可要忘記你卻是用生生世世的時間都是遠遠不夠的?。?/p>
倉央嘉措的心在泣血,如山邊的杜鵑紅得驚魂。如此痛徹心扉的詩歌,如此絕望的愛情,也只有在倉央嘉措筆下才能如珠玉般傾瀉而出。我在揣測,悲慟的倉央嘉措并非與幸福絕緣,在隱隱心痛后珍藏下的那份惦念帶來的喜悅是未愛過的人所無法體會的?;蛟S,青春的寂寞總是生命的點綴,沒有寂寞的青春注定是悲哀的,然而寂寞的青春不是沒有幸福,那悲傷過后的永恒幸?;蛟S只有那樣至情至性的男人才可以體悟。
倉央嘉措。我屏息凝神,默默傾聽著從遙遠的方向傳來的歌聲。不知是從樓下飄然而至,還是從亙古的遠方穿透時間的云層不期而來。我合上《倉央嘉措情詩》,目光定定落在書皮上那四個燙金大字上:倉央嘉措。噢,倉央嘉措,我從上到下,輕輕念出:倉央嘉措。對,就是這個名字。就是那個戀著瑪吉阿米的癡情男子。
我正深情地注視著他,一如他情深款款地注視著瑪吉阿米。
倉央嘉措出生的時代,正是西藏風云變幻,蒙藏滿漢各方勢力糾葛的多事之秋。在他出生之前,葛舉教派(白教)掌握著西藏的統(tǒng)治權(quán),對格魯派(黃教)實行壓制剪除政策。格魯派五世達賴羅桑嘉措與四世班禪羅桑曲結(jié)聯(lián)合蒙古勢力,密召和碩特部首領(lǐng)固始汗率蒙古騎兵進藏,一舉推翻白教王朝,建立了以黃教為中心的噶丹頗章王朝,并由此確立了黃教在西藏三百多年的統(tǒng)治地位。后又經(jīng)清朝皇帝冊封,達賴喇嘛成為西藏至高無上的政治領(lǐng)袖,但蒙軍入藏,也造成了固始汗操縱西藏實權(quán)的后果,導致了其后幾十年間各方政治勢力激烈的權(quán)力斗爭。
1679年,年事已高的五世達賴為防自己死后大權(quán)旁落,任命桑結(jié)嘉措為第巴(即藏王)。三年后,五世達賴圓寂。第巴“欲專國事,秘不發(fā)喪,偽言達賴入定,居高閣不見人,凡事傳達賴之名以行?!笔迥旰?,在清朝康熙皇帝的追問和指斥下,桑結(jié)嘉措才將五世達賴的死訊和倉央嘉措作為轉(zhuǎn)世靈童的消息公開。倉央嘉措就是在這種政治、宗教和權(quán)力斗爭的漩渦中被推上了六世達賴的寶座。
1682年冬日的某個清晨,在凜冽的寒風中,伴隨著低沉威嚴的法號聲響徹天寰,一面五色佛旗急促地升起在布達拉宮前廣場上。按照慣例,這預示著達賴喇嘛或者第巴府將有重大事項進行公示。
聽到法號聲的人群次第而來,廣場東側(cè)的第巴府大門洞開,數(shù)十名官員魚貫而出。第巴桑結(jié)嘉措表情冷漠地走在最后,同一名宣讀官登上臨時搭建的木臺,其余官員則依次排列臺下。
法號聲在桑結(jié)嘉措身前戛然而止。宣讀官手捧一塊絹布宣讀五世達賴佛爺法旨。風勢漸漸大了起來,靠后的人們聽不太清,于是前邊的人紛紛向后排傳遞著圣喻的大概意思,最后大家都知道了活佛即將閉關(guān)修行,所有政教事務交由第巴大人遵照喇嘛之意代行管理的決策。
活佛、喇嘛閉關(guān)修行在西藏是一樁平淡無奇的事情,人們并未更多在意,只是祈求活佛能接獲菩薩更大加持,好引領(lǐng)、超度眾生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宣讀官最后一句是說為祝福五世達賴喇嘛修行圓滿,即將在廣場西側(cè)施粥七七四十九日,并發(fā)放一些衣物救濟貧苦百姓,立即引起人群熱烈響應。
桑結(jié)嘉措站在臺上自始至終都沒開言。他儀態(tài)端肅,雙目平視,只有一次看似不經(jīng)意地將目光越過喜馬拉雅山脈投向遙遠的東南方。他清楚地知道,今天這一舉動意味著什么。盡管事先經(jīng)過何止千百次的思量,但當這萬鈞重擔一下子壓在自己肩上時,面對艱險難料的前程,在他沉靜、自信的眼神中,還是閃過一絲隱約的不安。
第巴府是一幢南北走向的二層樓房,標準的藏式建筑,通體雪白,窄式窗框為硃紅色,掛著黑絨窗簾。兩側(cè)各有十多間東西走向平房,由屬員、侍衛(wèi)使用,其中兩間是茶房。中間是約三千平方米的院落,鋪有碎石小徑??繅κ且涣锇讞睿杂刑兕惢ú?。大門朝東開,主樓后墻緊貼廣場,有便門相通。旁側(cè)有一小院,放有官轎、馬匹等物品,也是傭人的住所。
當天下午,桑結(jié)嘉措站在二樓北頭的辦公房里注視著剛掛上墻的一幅唐卡。他擅畫,且不拘一格。眼前這幅絹制唐卡就是他剛完成不久的作品,從風格上看,不似傳統(tǒng)技法那樣注重寫實、筆畫繁密、色彩艷麗,倒有點像漢地寫意,簡潔明快、空靈剔透。圖的底色為深黃,中部是連綿的雪山,間或點綴幾座寺廟,左下角畫一老僧入定,右上角為群雁盤旋。然而桑結(jié)嘉措并沒有因為這幅寫意的唐卡稍稍放下心頭的不安,愁緒隨著窗外徐來的清風漸漸將他的眉頭擰成了一道皺褶縱橫的溝壑。
活佛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的突然辭世,讓第巴桑結(jié)嘉措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壓力襲遍周身。此時,蒙古貴族丹增達賴汗正集兵于藏北,虎視眈眈,妄圖控制整個西藏。為了西藏的安定,桑結(jié)嘉措決定隱匿五世達賴死訊,代為執(zhí)掌西藏大權(quán),一面牢牢鉗制固始汗的孫子拉藏汗,一面加緊尋訪轉(zhuǎn)世靈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