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道:“黑天書的‘有無四律’不可抗拒,便不想死,也沒法子。如今好了,戚大哥出牢有望,徐海下落已明,谷縝洗雪冤仇也有望,你又逃出了燕未歸的追蹤,以你的本事,出府也不難。只是我還有三個心愿未了,真是遺憾得很?!?/p>
丑奴兒澀聲道:“什么心愿?”
陸漸道:“第一個心愿是我爺爺,他叫陸大海,住在蘇魯交界的姚家莊,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么?”
丑奴兒道:“這個不難,第二個心愿呢?”
陸漸從貼身處取出魚和尚的舍利,道:“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請你代我送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闭f罷將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丑奴兒伸手拾起,輕輕嘆了口氣,悵然若失,悠悠道:“那,那第三件事呢?”
陸漸道:“你還記得我在小船上說過的女孩子么?”
“記得?!背笈珒旱?,“你說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p>
陸漸露出惆悵之色,嘆道:“她叫姚晴,三年前,一場大難毀了她家,她也身中水毒,被人帶到昆侖山上的西城醫(yī)治。我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丑奴兒,你我結識一場,將來若有閑去昆侖山,不妨代我看望她。若她還活著,你便告訴她,一個叫陸漸的人,臨死前都想著她的……”
他說到這里,半晌不聞丑奴兒答應,不由嘆道:“罷了。那昆侖山也不知遠在何方,你還是不去的好?!?/p>
說罷轉身便走,丑奴兒忽道:“你,你去哪兒?”陸漸道:“你別問了,快快去吧?!?/p>
丑奴兒驀地怒道:“你這傻子,我問你去哪兒?”陸漸忽聽這喝聲清亮如玉石交擊,迥異丑奴兒的嘶啞嗓音,甚為耳熟,不覺訝道:“丑奴兒,是你在說話么?”丑奴兒又是默然。
陸漸心中雖疑,但也顧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去了。丑奴兒望他背影去遠,不禁咬牙頓足,轉了出來,正要追上,忽見一只雪白的紙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的葉尖上,雙翅微顫,有若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綻放。
陸漸與丑奴兒一番死別,心神激動,走了百十步,忽覺四周景物不對,仔細一瞧,忙亂間竟然走錯了道路,方要轉回,忽聽遠處傳來細微的木魚聲,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喪心木魚”,心有所感,忍不住循聲走去。
躡過一道圓門,遙見燈火微明,檀香氤氳,卻是一座佛堂。
陸漸透過雕窗,恍惚瞧見一個丫環(huán)沒精打采,敲打木魚,而那名為“清影”的溫婉美婦,雙手合十,正對著一尊觀音塑像,低聲念誦。
陸漸不敢打擾,立在庭角,而那柔和的誦經(jīng)聲卻漫如涼水,悄然淹來:“……婦還,睹太子獨坐,慘然怖曰:‘吾兒如之,而今獨坐?兒常睹吾以果歸,奔走趣吾,躃地復起,跳踉喜笑曰:‘母歸矣!饑兒飽矣!’今兒不來,又不睹處,卿以惠誰?可早相語。禱祀乾坤,情實難云,乃致良嗣。今兒戲具泥牛、泥馬、泥豬、雜巧諸物,縱橫于地,睹之心感,吾且發(fā)狂。將為虎狼、鬼魅、盜賊吞乎?疾釋斯結,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那美婦念到這段經(jīng)文,語聲悲切,漸至語不成聲,陸漸默默聽著,雖然不大明白經(jīng)文含義,心情卻隨那語調起伏,悲苦莫名。忽聽那丫環(huán)吃驚道:“主母,你怎么又哭啦?”
陸漸恍然驚醒,但覺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盡是淚水,不由暗暗自責:“陸漸你可真沒出息,聽幾句經(jīng)文也要流淚么?”
卻聽那美婦沉默半晌,嘆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懺悔,再也沒有別的法子?!蹦茄经h(huán)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會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那天下就沒有好人了?!?/p>
那美婦道:“這世上有些罪孽并非你親手所為,卻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卻是前世里帶來的,唉,或許我前世里做下許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報。孩子,我流淚的事,你別跟舟虛和秀兒說,省得他們擔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