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回頭一瞧,但見身后街邊坐了一個閑漢,竹笠遮臉,捧著一手瓜子,每磕一顆,瓜子皮便吐得老遠(yuǎn),專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說百發(fā)百中,惹來陣陣喝罵。
卻又聽那閑漢嘻嘻笑道:“老爺子,喝酒啊,沒聽見么?”陸漸微覺遲疑,那閑漢卻又站起身來,拍手笑道:“我是魚餌?!?/p>
陸漸雙目一亮,見那閑漢當(dāng)先便走,當(dāng)即拄著拐杖跟上,丑奴兒卻摸不著頭腦,也只得跟上。
三人轉(zhuǎn)過幾條小巷,那閑漢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丑奴兒一瞧,不覺大驚。陸漸也扯掉偽裝,笑嘆道:“谷縝,我們都化了妝,你又怎么瞧出來的?”
谷縝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這么亮的?”又瞥了丑奴兒一眼,笑道,“也沒有哪個老婆婆像你這么丑的。易容這玩意兒,只能騙騙傻子,遇上我這雙賊眼,怎么都能挑著破綻,就好比看貨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陸漸苦笑道,“但你怎么知道我們會來這里?”
谷縝笑道:“因為要斬失職將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守在這里。我知道你這個人,只要沒死,一聽消息,立馬會來。”說到這里,一把抱住陸漸,嘆道:“好陸漸,我真怕你死了?!?/p>
陸漸但覺他身子微微發(fā)抖,也不覺心生波瀾,嘆道:“谷縝,你就知道變著法兒嚇唬我?!惫瓤b放開他,搖頭道:“我沒嚇你,斬將之事,確實有之?!?/p>
陸漸大驚,谷縝挽住他手,笑道:“先別說這敗興之事,咱們生死重逢,我方才說了要喝酒的。”忽聽丑奴兒冷哼道:“他傷還沒好,不能喝酒?!?/p>
谷縝瞥她一眼,笑道:“陸漸,敢情你揀了個管家婆?嘿嘿,就是丑了點兒?!钡姵笈珒邯氀壑袖J芒透出,便笑道:“氣什么?既然傷重,那么他舉杯,你喝酒如何?”丑奴兒呸了一聲,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p>
谷縝哈哈一笑,拉著陸漸,來到巷子盡頭一個竹蓬前,蓬下一張朱漆方桌,四條白木長凳,一個中年男子衣衫襤褸,搖著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鐵鍋前煎魚,他每一鏟均是極慢,兩眼全神貫注,盯著那魚,眉間充滿苦惱神氣。
陸漸瞧得奇怪,說道:“這個先生奇怪,不似煎魚,倒似繡花。”
“好家伙!”谷縝一蹺大拇指,“你不說則已,一說便中。這魚就叫繡花鱸魚,你瞧他這樣子好笑么,但凡人全心投入某件事中,便是這個呆樣。所以這里的每條魚煎出來,枯嫩酸辣甜麻苦,條條滋味大不相同,卻又都是美味無比?!?/p>
陸漸訝道:“以他的本領(lǐng),去大酒樓做廚子還不更好,為何呆在這窮街陋巷呢?”
谷縝搖頭道:“大酒樓的廚子,南菜北菜,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這位老板卻只會一道菜,那就是煎魚,而且只會煎揚子江里的鱸魚。”
陸漸搖頭嘆息,谷縝笑笑,道:“你也不用為他惋惜,在我眼里,普天下的廚子,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給他提鞋也不配,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專一’二字?!?/p>
陸漸贊道:“這話說得妙,你我相識以來,數(shù)這句話最妙?!?/p>
谷縝搖頭笑道:“我覺得最妙的一句不是這個,而是那句:‘我是魚餌’,要不然,我怎能將你釣到這里來。”
陸漸大笑,轉(zhuǎn)眼望去,但見丑奴兒還站在遠(yuǎn)處,便道:“丑奴兒,別慪氣了,快來吃魚。”丑奴兒哼了一聲,走上來道:“可是你求我來的,是不是?”陸漸嘆道:“是,算我求你?!?/p>
谷縝斟滿兩杯酒,遞給丑奴兒一杯,笑道:“來來,大家恩怨兩清。”丑奴兒接過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盡都潑在谷縝臉上,陸漸不禁喝道:“丑奴兒,你今日是怎么了?”
谷縝卻面不改色,擺手笑道:“不妨,這杯酒算是丑奴兒親手敬的,我谷縝用臉喝的?!?/p>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人不要臉,百事可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