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朝金粉(4)

滄海Ⅳ 作者:鳳歌


 

那文士笑道:“說得倒好聽,但不知你說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繼光微微一笑,揚聲道:“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

文士不及答話,莫乙已接口道:“這是《孫子兵法》第六篇‘虛實篇’倒數(shù)第二句話。”

“足下好記性。”戚繼光嘆道,“當真臨陣決機,生死只在一線,統(tǒng)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無非是料敵虛實、隨機應(yīng)變而已;戚某讀兵書無算,但當真記得的,也只有這一句了?!?/p>

“好一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敗軍之將,這番話說來,倒也動人?!?/p>

戚繼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罷,問道:“怎么,泄氣了嗎?聽你所言,當是深諳兵法,為何卻不能料敵先機,明知不敵,也要追趕上去,自取其辱呢?”

戚繼光搖頭道:“我與足下所論,不過是兵家小道,而追與不追,卻是國家大義。倭寇橫行東南,所向無敵,并非他們本身如何厲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貪生怕死,望賊風而先遁,見倭形而膽裂。當此諸將束手、萬民哀號之際,戚某倘若愛惜一己性命,守城縱敵,龜縮養(yǎng)寇,豈非豬狗不如嗎?戚某雖不是儒生,卻也知道先圣有言:‘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千萬人尚無所懼,何況區(qū)區(qū)數(shù)百倭奴?”

那文士聽罷,低眉沉吟,久久也無話說。這會兒眾官差也歇息夠了,嚷著走路,那文士忽從袖間取出一塊碎銀,笑道:“諸位官爺,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須臾便回,我想與這位將官對飲一杯?!?/p>

眾官差拿到銀子,自無不可。戚繼光卻道:“不勞足下破費,舊京非遠,戚某也想快快趕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斷。”

那文士笑笑,一指遠處道:“瞧,他不是來了么?”

眾人望去,但見道窮處,一點褐影如風掠來,頃刻間形狀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見他手提一只錫壺,轉(zhuǎn)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于如此狂奔之際,說停就停,陸漸更覺駭異。

那文士笑道:“斟兩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壺,取出兩只瓷杯,注滿茶水。

戚繼光接過茶,見那茶水碧綠,沸騰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細泡,不覺訝道:“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

麻衣人一言不發(fā),那文士卻笑道:“這茶是回城取來的?!?/p>

“窮酸你少唬人了?!币粋€官差笑道,“這里去南京城少說也有十里,來回就是二十里,這點兒工夫,從城里端茶回來,怎么能夠,就算能夠,這茶怎么可能還是沸的?!?/p>

戚繼光卻笑道:“世間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為怪?!闭f罷輕輕吹開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贊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魯,不通茶道,說不出好在何處?!?/p>

那文士笑道:“這茶細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質(zhì)輕甘,為無錫惠山寺的頑石清泉。我不善酒,惟好品茶,故以杯茗與君勉之,來日將軍若能脫出囚籠,還請牢記今日之言,千萬不要忘了?!?/p>

戚繼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問閣下大名?”那文士搖頭笑道:“我一介廢人,微賤書生,名號不足掛齒。”

戚繼光氣宇恢弘,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強,灑然一笑,轉(zhuǎn)身去了。陸漸隨他身后,走得兩步,忽覺背脊生寒,驀地轉(zhuǎn)眼,但見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閃過一道厲芒,有若刀鋒劃過。陸漸眼中刺痛?;琶D(zhuǎn)眼,卻見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詞,雙眼卻目不轉(zhuǎn)睛望著自己。

陸漸心子一陣狂跳,不禁快走兩步,緊緊隨在戚繼光身后。而那背脊寒氣始終不散,直待走出數(shù)里,料得那麻衣人與莫乙再也瞧不見他,方才散去。

戚繼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臉色怎么如此難看?”陸漸道:“我也不知為什么,就覺心里難受。”戚繼光只當他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聽天由命而已。”

陸漸默然不答,眼前卻始終閃動著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著想著,額上忽地流下汗來:“那兩人到底是誰?為何我見了他們,就覺難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氣逃到千里之外去?!标憹u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間已近城池。一行人從鳳臺門入城,果見通衢十里,縱橫棋布,朱門萬戶,滿城星羅;悲風清寒,凋殘舊日宮闕,明湖沉碧,徘徊今時云影;東有珍怪琳瑯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畢會,商賈齊集,仿佛江南繁華,盡于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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