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之際,豌豆苗應算是時鮮蔬菜的,上海多簡稱為“豆苗”,到飯店,看到菜譜上有時鮮蔬菜欄,請服務員推薦時,一般都少不了豆苗,然而故鄉(xiāng)卻以“豌豆頭”三字呼之,南京、揚州一帶則將“豌”讀作“安”,大年三十,一碟清炒豌豆苗無論如何也是少不得的,概因其諧音“安”——取祝福來年平平安安之意。
細想一想,其實喚作“豌豆苗”多少是有些不通的,而以“豌豆頭”呼之還是較為恰當,因為所吃并非豌豆的苗,而是豌豆梢頭冒出的嫩頭兒,蜀人索性稱其為“豌豆尖”,也有道理。
此豆似乎不是中土原產——敦煌發(fā)現漢簡處曾出土過豌豆,李時珍說胡豆是豌豆的別名,稱“其苗柔弱宛宛,故得豌名。種出胡戎,嫩時青色,老則斑麻,故有胡、戎、青斑、麻累諸名”。說得極其形象,然而也有一說其得名之故是因出自西域大宛??贾鼗褪澄铮愣箲嵌鼗褪秤米钤缱罹玫亩诡?,因為豌豆葉莖那羽狀分枝的卷須,因為那翩然欲飛的豌豆葉,自己莫名覺得敦煌飛天的形象與小小豌豆是有些關系的。
豌豆頭極嫩,入口清甜中有很細微的青澀——這樣的澀幾乎感覺不出,因為與清甜根本就是糅合在一起的,但可以體會到一種很簡單的純,一如唐代杜牧《贈別》詩中的“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自己最初讀到這句詩時,腦中的意象就是豌豆尖端抽出的花苞兒,淡淡的水紅色,也有微白的,柔嫩嫩的,葉分兩瓣,似蝴蝶,多呈橢圓形,腋處伸展出不少卷曲的須絲,細看有一種翩若驚鴻的美,然而后來亂翻書才發(fā)現這想法似乎錯了——記載嶺南草木頗詳的《南方草木狀》即記有“豆蔻花”條:“其苗如蘆,其葉似姜,其花作穗,嫩葉卷之而生?;ㄎ⒓t,穗頭深色;葉漸舒,花漸出?!边@樣看與豌豆根本就是兩回事。
《清稗類鈔》說得就更清楚了:“豆蔻,有草豆蔻、白豆蔻、肉豆蔻三種。草豆蔻,草本,產于嶺南。葉尖長,春日開花成穗。實稍小于龍眼,端銳,皮光滑,仁辛香氣和。又有皮黃薄而棱峭,或黑厚而棱密者,別稱草果。白豆蔻,形如芭蕉,葉光滑,冬夏不凋。”然而自己還是有些懷疑——這小杜當時想到的一定會是此種嶺南豆蔻嗎?恐怕未必——因為這后面還有這一句“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這詩很明確的是贈給一位十三四歲的揚州歌女,當以揚州常見草木喻之才好,用一種遙遠的嶺南花草比擬而贈給揚州女子,她能明白嗎?恐怕要打個問號,當然這只是自己的猜想,且小杜無意識中讓那女子體味一種模糊的美也未可知。
想想也真是氣短,此種嶺南豆蔻自己至今未能見識,所以讀此詩依然理所當然地想象著極常見的豌豆花苞兒,并且覺得還應沾些露水才好。
豌豆大概在農歷八九月間下種,一般都在田間地頭點幾顆——也就是在田埂邊或隙地上挖個小小的縫,丟兩顆豌豆種子下去也就完了。豌豆苗剛鉆出來時青青細細的,長得很慢,到隆冬時節(jié),最多也不過半尺長——但這樣的長度并不容易看出,因為不是直立的,看起來簡直就是鋪在地上(其實還是有部分直立的),這也是其藤過于柔弱之故,然而這只是外表,豌豆的內心卻并不柔弱——或者簡直就是強大,這東西即便下雪也凍不壞,最多葉子墨綠中泛些鐵紅,然而豌豆頭兒依然是嫩的,被下端的兩瓣蝴蝶狀葉子緊緊包裹著,寒風中看來,如臉凍得通紅的鄰家女孩,依然活潑潑地跳來跳去。
豌豆頭其實是需要掐的,這東西和韭菜簡直有些類似,似乎非要爭一口氣,掐一根豌豆頭,它就會長兩根,掐兩根則長出四根,所以,過一段日子就得掐一掐(當然還得有個度),這樣來年春天的豌豆結得也多些。
每次過年回家,母親都要下地掐豌豆頭兒。炒時只需油鹽兩樣,需將鍋燒得通紅,多加些油,然后將豌豆頭極快地丟下鍋,略炒幾下即可出鍋,頓時滿目翠色,滿口清芬,略嚼幾下就成了綠汁,一盤炒豌豆頭只幾筷子一叉也就沒了,吃完只恨豌豆頭還是掐得太少——這東西真不經炒,也不經吃!也有加些許糖醋的,炒或拌均可,食之別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