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早春茅針

人間有味 作者:顧村言


早春時節(jié),好玩的事兒實在是多。比如到麥田野外放風(fēng)箏,拿個玻璃瓶去人家墻上的小洞中騷擾野蜜蜂,更有挑薺菜,挖馬蘭頭、洋馬菜等,然而這些還算不上自己最愛的,自己最愛的是跟在姐姐后面拔茅針,概因其可以現(xiàn)拔現(xiàn)吃——那種味道實在迷人,微甜、清淡、溫柔、悵惘、頑皮,都可以是,也都可以不是,真正確切的形容可能還是“早春的味道”,或者就是“童年的味道”,是一種以清新為背景的似有若無、似無若有的感覺。

說白了,茅針其實是一種野茅草的嫩穗。

拔茅針大概是在清明前的十多天,那時候,家鄉(xiāng)的河畔坎間,田間陌上,以至于墳頭渠邊,到處都有茅針簇生,清晨遠望,大片的濕翠間染著數(shù)抹微紅,走近前了,乍一看,觸目都是細長的草葉,然而細細看去,就可以看到一支支被葉片包裹的針管狀穗子,直直地豎向空中——這就是茅針了。包裹茅針的葉衣薄薄的,葉尖青綠中染些微紅,越往下,越見青色,有的幾乎青里透著白,隱隱可見里面躲著的肥肥茅針,每每看到,心頭便是一喜,迫不及待地拉住茅針,只輕輕一拔,茅針就乖乖出來了,剝?nèi)ナ[綠的兩三層葉衣,中間一支銀亮柔軟的軟針,咬在口中,滿嘴的清甜與清新,全無渣子,幾乎是一團初春的氣息,咬兩下,就沒了,于是趕快再拔,再吃。

這東西當然是不當飽的,吃的只是那股味道。

手中的茅針往往很少,因為是邊拔邊吃的,姐姐有時看到特別肥嫩的,往往也留給自己。茅針各處皆可生長,然而好吃肥美的還是以河岸邊的最佳,尤其是人跡罕至的河岸陡坡,大概有水氣滋潤之故,因為這一原因,母親一般是不許可自己一人拔茅針的,要拔茅針必得讓姐姐帶著。

姐姐常常帶我到祖父門前的大河岸上拔茅針。

那里的茅葉幾乎是紫紅與青綠糅成的,粗粗大大,結(jié)結(jié)實實,看著就有力氣,長出的茅針個頭也比他地大些,從外表看幾乎也是紫紅與青綠雜糅,尖尖頭、飽鼓鼓的,拔出來,剝開,每次都不會讓人失望——無一例外都是肥碩水潤的一支,銀亮亮的極嫩,淡綠色的則入口甜味稍多一些。

茅草的葉片很尖利,尤其是粗勁的,所以拔茅針時還要當心戳手,有時拔茅針的孩子們多了,還會齊聲念些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的詞兒:“拔茅針,吃茅針,茅針三層殼,要吃當心戳……”過了清明,茅針就沒什么吃頭了,因其長老而結(jié)實之故,嚼之費勁而無味,再長老的話,嚼之則如干絮,小孩家拔來最多只是玩玩罷了。茅針長大綻開后,蓬松如貓尾,茸茸的白,迎風(fēng)飛舞,很是動人——這時來拔的就不是小孩家了,而是老人與女人,用這種東西編冬天暖腳的茅靴——不過,現(xiàn)在這種茅靴在家鄉(xiāng)也近于絕跡了。

茅針見之于詩,最早的大概還是《詩經(jīng)》——《詩經(jīng) 邶風(fēng) 靜女》有云:“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這里的荑,《毛傳》為:“荑,茅之始生也?!薄睹娖肺飯D考》說得更詳細些:“茅春生芽如針,謂之茅針?!逼鋵嵾@說得還不是太確切,應(yīng)為“茅春生芽所抽嫩穗”,然而不管如何,這樣的詩是最具《詩經(jīng)》風(fēng)致的,也是最具中國人情之美的文字之一。

荑被認為茅針沒多少疑問,對于彤管,長期以來有多種解釋,有解作涂紅的管簫,更多的則解作“赤管之筆”,即“古女史所執(zhí),以記宮中政令及后妃之事者”,然而我更贊同聞一多先生在《風(fēng)詩類鈔》中對“彤管”的解釋——“荑即彤管”,一則靜女這樣的鄉(xiāng)間小兒女不大可能送對方樂器,另外,《詩經(jīng)》中往往喜歡一唱三嘆,用詞顯出一種變化,而用彤管來比擬茅針,實在是形象之極,因為說是“針”的話,雖然傳神,但對個體茅針而言并不貼切,而謂之“彤管”,形象之外,幾可見出茅針頂端的那抹胭脂般潤澤的光亮。

宋代理學(xué)家將此詩附會為諷刺后妃之德,在我看來簡直是扯淡,靜女之“靜”并非僅僅是反諷或“嫻靜”之意,而是嫻靜中有活潑,一如小說《受戒》中的小英子,每每想到小英子,便覺得《詩經(jīng)》中的靜女頓時鮮活起來,小英子若想到給小和尚明海送上一把茅針,也實在是正常不過,看到如搽著胭脂的茅針,明海一定會同樣傻傻地快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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