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王世襄先生的《錦灰堆》,這好玩的老頭兒在談到去朋友家做菜的心得時,稱“主料、配料、黃酒……都得自己帶去”,末一句忽然提到香菜,說:“香菜也須在農(nóng)貿(mào)市場上選購,細而長的不如短而茁的好。做一盤炒鱔糊,如果胡椒粉、香菜不合格,未免太煞風景了。”這一段幾乎讓自己笑出聲來——我可以想象這老頭有一次做炒鱔糊,無意中伴以細而長的香菜,食之心里索然,且懊恨不已的神情,這不是講究——我以為,說這話的是懂得平常生活之美的人。
香菜在我們那地方叫作芫荽,音為“言雖”,這兩字仿佛透著《楚辭》里的古奧與清香,然而芫荽其實是外來之物——這小小的青蔬自西域傳入后,扎根中土已兩千多年了,芫荽非本土蔬菜,從野生的極少似乎也可以見出。
王世襄所說的芫荽應該出自北方,“短而茁”者多露天而生,回味多,細而長的多為大棚所育,少了與天地直接交融的靈氣,味道自然差了許多。家鄉(xiāng)的芫荽也有細而長的,但并不見得柔弱,口感脆嫩,味道并不比“短而茁者”差。此話若是我說,其實要加一句:“莖染有微紅者,最香!”——母親去年底在我這里時,因為外面那個大露臺,專門從家鄉(xiāng)帶了蔬菜種,其結(jié)果之一便是花臺邊的一盆芫荽,到現(xiàn)在,長得真叫個得勁(土極肥——母親剖魚時好幾次將魚腸埋在土中),邊緣有鋸齒的小葉,翠生生的,根部的莖泛出紫紅色,煲湯或紅燒魚時,現(xiàn)摘幾根丟下去,味道比菜場買來的青芫荽勝出許多。
然而這東西似乎很多人不習慣吃——此香味在吃不慣者看來簡直就是臭味,即使老饕如汪曾祺,即稱“原來(小時在家鄉(xiāng))不吃芫荽,以為有臭蟲味”,后來夸口說什么都吃,人家給他一大碗芫荽拌面,彼時的小汪怕沒了面子,咬咬牙吃下去,這樣吃吃才習慣了,也就是被迫的。
在我印象里似乎從來沒覺得此物有“臭蟲味”,而全然是清香味——其實寫下“清香”二字究竟還是覺得不妥,因為那香味實在難以形容,且有些竄,或者說有狷介之感,不類水芹類蔬菜的悠然,這東西的清香留在印象里與涼拌是密不可分的——第一次吃應當是在外公家,外公極喜芫荽涼拌鹵牛肉——每年冬天他都要吃,牛肉是我們那里的水牛肉(現(xiàn)在超市所售牛肉與之根本無法相比),一定要“瓜肉”——也就是牛身上帶筋的腱肉,煮得略微的爛了,冷了,切成片,淡淡的咸鹵味,此刻拌以切碎的芫荽,加白糖、香醋,淋少量麻油、醬油,拌勻,搛一塊,牛肉香與芫荽香清勁簡潔,還有牛肉筋,入口咯咯地響,混合著芫荽柔莖被嚼的清脆聲音,如聆聽清泉漱石,又如品味久遠古樂,食之覺得人生實在是意趣無窮。
沒牛肉時,也有單純涼拌芫荽的,味道也不錯,聲音也脆,但總覺得少了什么似的。
與炒食菠菜留下“紅嘴”相同的是,我們那里拌芫荽時偶爾也不去根,但軟而白的芫荽根似乎算不上好吃。
實在說來,這東西還是做配角最為相宜,紅燒魚上綴以芫荽末兒,翠色間披著星星點點的濃汁,看著就讓人愛,還有紅燒羊肉、牛肉、麻辣豆腐等,加了芫荽,一切便不再蒼莽,而是有了居家過日子的感覺——或者說就像有了小巧女人在家中一般,渾厚的男音后面有一絲似有若無的清音,不經(jīng)意間會被一種帶著脆脆哨音的清涼點中。
芫荽算是道家五葷,《靈物志》質(zhì)疑“草木無情”時曾以其為例,稱“唐人賞牡丹后,夜聞花有嘆息聲,又胡麻必夫婦同種方茂盛,下芫荽種須說穢語”,這樣的說法看似荒誕不經(jīng),然而自己卻很喜歡,因為聽來覺得有豆棚閑話中的風物情趣。
初夏時節(jié),菜地留下的不多幾棵芫荽很快就竄高了,細而長,靠近根部的莖呈紫紅色,頂部細花成簇,淡紫或純白,風中飄搖起來細細碎碎的,有隱逸氣,這東西似乎也一直甘于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園蔬配角——盡管它內(nèi)心有那樣濃烈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