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蝦于我實在是少年時最熟悉不過的。小時候,在河邊玩耍,清可見底的水里,近水草處,??煽匆姷嗌奈r子弓著個身子,很迅捷地一跳。在那片水草豐茂的河邊,我靜靜地看著那些快樂自在的蝦類,接近透明的身子,柔柔地在水中輕拂的水草,真不知是蝦成了自己,還是自己成了個蝦子。
因為這些兒時的印象,后來看白石老人所畫的水墨蝦圖也就異常親切,白石老人題畫時這么一句話給我印象很深:“晨起即興一揮?!薄资先说那辔r大多也真是即興一揮之作,一只蝦子,只用濃淡有致的水墨輕輕一抹,成為蝦身,再稍加點染,以干凈有力的墨線勾出蝦螯,點睛,紙上便游動起形神兼?zhèn)?、靈動自在的青蝦了——我很喜歡這樣的即興一揮,這四個字讓我想到汪曾祺老人對為文的說法:“隨便。”所謂藝術(shù),其實無非是境由心生,要有一種逍散自在、超脫功利得失的心靈,有了這樣一種心靈,有了日積月累的藝術(shù)功底,然后即興一揮,產(chǎn)生出的才是逸品,這是一種真正的藝術(shù),這樣的即興一揮絕無刻意之作的那種做作、那種無趣,比如《蘭亭序》,比如米芾的《淡墨詩帖》,比如《韭花帖》等,這些書法名作竟很自然地就讓我想到白石老人的青蝦——也真是件怪事兒。
我們那兒叫青蝦也叫草蝦,大些的叫做大草蝦,大草蝦對于水鄉(xiāng)任何一個孩子都是有著無窮的吸引力的。我記得最大的青蝦怕有大拇指頭那般粗,蝦殼甚至有了棕綠色的斑紋,蝦螯上有的竟積上了一層青苔,這樣的蝦子當(dāng)然好吃極了,清煮,紅燒,油煎……哪樣吃都是至味。捕捉大草蝦并不是件容易事兒,常用的是“蝦球”,也就是用竹篾制成的圓球形捕蝦工具,在蝦球內(nèi)部放置小雜魚或面團等作誘餌,誘蝦進入取食。傍晚時,將蝦球投入河中,第二天早上取蝦球,收獲頗豐。孩子們自然沒有專門用于捕蝦的蝦球蝦網(wǎng)的,但卻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其一,夏夜時,到一個水草多的河邊,或者干脆就在碼頭邊(這兩處都是青蝦出沒較多的地方),看吧,遠遠的水葦子里已經(jīng)有一閃一閃的螢火蟲了,水面是平靜的,偶爾有風(fēng)。這時候,在近水處甩些面粉,稍等片刻,蝦就悄悄地摸來了——摁亮隨身帶著的手電,對準(zhǔn)碼頭下或是水草叢里照去,直直的光柱直射到水里——看到那個弓著身子的蝦子了么?——為手電光照射的大蝦子完全就是個呆子,靜靜地在光柱里一動不動,你只管把小網(wǎng)子伸入水中抓取就是了,蝦子為光所激射是絕對不會掙扎的——這也真是件怪事,這種捉蝦子的方法屢試不爽,很有效果,但美中不足的是一次捉得不會太多,而且必須在夜色中進行,效果才十分明顯。
另一種方法,現(xiàn)在想來其實是蠢事。但老實說因為美味的誘惑,兒時我干過這蠢事——也就是用“敵殺死”迷醉蝦子,“敵殺死”毒性很小,那時不懂事的我們跟在一幫大孩子后面,用少量“敵殺死”灑在近岸的水邊,不多會兒,就有蝦子迷迷糊糊地在水邊蹦跶了(青蝦只要有極微量的“敵殺死“ 就會變得暈暈乎乎),那時你就快樂地在水邊揀蝦子吧,水邊一溜兒這種呆頭呆腦的“曲公子”是完全不懂得反抗的,而且讓你想不到的是迷醉的蝦子會源源不斷地游過來——這其實是一種掠奪資源型的方法,且對環(huán)境多少有些影響——家鄉(xiāng)現(xiàn)在若青蝦變少的話,過去頑皮的那幫孩子(包括我)無疑是罪不能免的。
青蝦吃法以鹽水清煮居多,這樣的做法特點即是本色。煮蝦時,看那些蝦類在鍋中弓起身子由青漸漸變紅,心里也會有些慚愧。青蝦另一有名的吃法則是以酒醉之糟之,選個頭相差不大,整齊且活蹦活跳的,用透明的玻璃缽子盛著,然后噴白酒(酒以把蝦淹住為宜),加鹽、醋、糖、姜末、香菜,蓋上蓋子,稍捂片刻,即可上桌食用了。從生物學(xué)的角度看,吃醉蝦真是件很殘忍的事兒——因為醉蝦根本就是活的,但從吃的角度看,醉蝦實在是人間至味。醉蝦咬入口中,只用上下牙輕輕一擠,鮮嫩的蝦肉在那種微微的酒味與酸甜中便滑到了舌尖,那瞬間的感覺實在是美妙之極。明代的李笠翁在《閑情偶寄》中說到蝦子,流著口水這樣寫道:“蝦唯醉者糟者,可供匕箸?!薄磥?,江浙人吃醉蝦年代已很久遠了。吃醉蝦的高手吐出的殼仍會是一個完整的蝦形,絲毫看不出任何破損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