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地委書記的絕版愛情(2)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馬步升


此時的那妃完全沉浸在被信任的感激,和自己辜負(fù)了別人信任的愧怍中,原來她設(shè)想的是,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就等于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一個群體了,這個群體需要她干什么她便毫無怨言地去干什么,不是自己想干什么,而是群體命令她干什么,現(xiàn)在卻征求她對工作的意愿,這實在是掏心掏肺的信任啊,她收煞不住內(nèi)心滾滾感激,慨然說:

“請求組織給我一桿槍,我愿意去最危險最艱苦的地方,只要是抗戰(zhàn)最需要的,就是我最愿意去的!”

主任笑笑說:

“那妃同志,對你的忠誠和勇敢,組織上是了解的。但是,抗戰(zhàn)是一項偉大而復(fù)雜的事業(yè),既需要在火線勇敢殺敵的戰(zhàn)士,也需要大量的后方專業(yè)人才,組織上的初步意向是,你是學(xué)過財經(jīng)的,而解放區(qū)最缺少的是財經(jīng)方面的專業(yè)人才,八路軍最需要的也是充足的抗戰(zhàn)物資,你如果在這方面能做一些工作,就再好不過了。”

“一切聽從組織安排!從決定投身抗戰(zhàn)事業(yè)那一刻起,那個名叫那妃的女子已經(jīng)不存在了,她只是一名八路軍戰(zhàn)士!”

“好!”主任脫口稱贊一聲,隨即,便以命令的口吻說,“那妃同志,子午縣是整個解放區(qū)的財政大縣,那里特別需要財經(jīng)方面的專業(yè)人才,如果你在泥陽鎮(zhèn)沒有別的事,今天下午就可以去子午縣去報到了。”

“完全可以??墒恰墒恰蹦清粫r不知道怎么表達(dá)自己的想法。

“那妃同志,你還有別的要求嗎?沒關(guān)系,什么要求都可以講的?!?/p>

“我……我不知道去子午縣的路怎么走?!蹦清K于說出了自己的顧慮,為了說這句話,她的臉都被憋青了。

主任笑說:

“辦事處已經(jīng)有安排了,今天下午正好有一支馱鹽隊要返回子午縣,你可以跟他們回去。以后說不定你還是他們的領(lǐng)導(dǎo)呢。如果沒有別的事情,你趕緊收拾東西,我派人去給他們說?!?/p>

那個下午,那妃走了她長這么大,所走的最漫長最艱苦的路,西安到泥陽雖然是五百里路程,但她大多時間都坐在馬車上,徒步走路是因為馬車坐久了,腿腳酸困,或是路邊有可看的風(fēng)景,泥陽到子午的這九十里路,卻是一步步實打?qū)嵶呦聛淼摹9彩^騾子組成的馱隊,每一頭騾子馱鹽二百斤,每一個馱夫負(fù)責(zé)趕一頭騾子,自己還得挑一百斤的鹽馱。騾子在哼哧哼哧趕路,上坡,下坡,涉水過河,馱夫在哼哧哼哧趕路,上坡,下坡,人和騾子一樣,只能聽到粗糲的喘氣聲,還有布鞋踩踏在黃土搓板路上的那種聲音。那妃的行李很多,都是她出門常用的東西,辦事處幫她打成一捆后,主任提在手里掂了掂,說:至少有一百斤。她看見主任的眉頭鎖住了,泥陽鎮(zhèn)雖是國統(tǒng)區(qū),可在這半個月時間里,她已經(jīng)知道八路軍沒有一個人有她這么多的行李,包括大首長,她帶這么多的行李,不像是來打仗的,倒像是來度假的。沒有人說她,但她已感到羞愧了,如果沒有人幫忙,她是不可能靠自己的能力把行李帶到子午縣的。她主動說:主任,我?guī)У男欣畲蠖鄶?shù)都是用不著的,原來聽說解放區(qū)缺少日用品,我多帶了一些,不是全部給自己帶的,誰都可以用的。這樣好不好?給辦事處留一部分,這里經(jīng)常有咱們的同志來往,用起來也順手一些。主任笑道:嗯,那妃同志想得很周到,這里畢竟是泥陽鎮(zhèn),生活還算方便,既然千里迢迢帶來了,就干脆帶到子午縣吧,這些寶貝到那里用處比這里要大一些。主任派了一個警衛(wèi)員,將那妃的行李扛起來,送往運輸隊。十頭騾子都在整裝待發(fā)了,看見這么一大包行李,十頭騾子互相看了看,看見大家都一樣,沒有閑著的,也沒有誰馱得少一些,就都把十雙眼睛盯住行李包,都怕自己成為倒霉鬼。曲隊長接受了,他趕著一頭體形最高大強悍的騾子,綽號叫野騾子。去年,八路軍還是紅軍時,曾把外號叫野騾子的國軍的一個師長給打敗了,曲隊長便把師長的這個外號給了他的這頭最心愛的騾子,辦事處警衛(wèi)員和曲隊長合作將行李包架上騾子背上的鹽馱時,野騾子偏臉狠狠地瞪了那妃一眼,昂首嚎出一串悲憤,并相當(dāng)輕巧地撂了幾記蹄腳。曲隊長在野騾子的屁股上砸了一拳,斥道:騷情,有你騷情的哩,晚上到了子午縣,你還騷情得動,那才算真的騷情哩!那妃覺得臉很燒,心里很過意不去,剛來根據(jù)地,給人沒有留下好印象,牲口對她的印象估計也不會多好的。

上路后,人和牲口都在哼哧哼哧走路,那妃雖是空手,也在哼哧哼哧,走出十幾里路后,她感到全身都在冒汗,讓她最難受的還是胸部那里。早上要出發(fā)時,她專門挑出一只據(jù)說是什么新材料產(chǎn)品奶罩,很厚實,胸部那里箍得很緊,她想要上長路的,不能讓那兩個活躍分子太自由了,甩來甩去的,耗費氣力。這時,她才醒悟,她犯了多么嚴(yán)重的錯誤,那兩個東西倒是活躍不起來了,卻也擠在一起,互相溫暖著,風(fēng)兒吹不進(jìn)來,熱量散不出去,她的那里不但揣了兩只剛出鍋的蒸饃,還攏著一包滾開的汽水兒。實在難受得不行,好幾次,她悄悄把手從衣襟下伸進(jìn)去,哪怕有一絲兒涼風(fēng)灌進(jìn)去,也是好的,也許是熱脹冷縮的緣故吧,她的那兩只本來就很豐碩的寶貝,居然將奶罩撐得密不透風(fēng)。她放慢腳步,想躲在隊伍的后頭,抽空給那里松松綁,可是,那個因為太看眼色而導(dǎo)致不看眼色的曲隊長,她慢,他也慢,野騾子跟著慢,她說,曲隊長,你先走幾步吧,我隨后趕上來。曲隊長把肩膀上的鹽馱換一個姿勢,喘著粗氣說,那咋行呢,把你丟了,我死都沒地方死了。那妃笑說,曲隊長開玩笑吧,只有一條東西向的大路,又沒有岔路,我想把自己丟了,都丟不了的,再說,只有幾步,我就跟上來了。曲隊長說,你要是走不動,想歇了,我讓馱隊停下來,大家一塊兒歇,一塊兒走。那妃說,那怎么可以呢,大伙都挑著重?fù)?dān),只有我是空手,我給大伙幫不了忙,還添亂,影響了行程,怎么好意思嘛。曲隊長說,既然這樣,你就走在隊伍中間,不要趕到前面,也不要拉在后面。

走出大約三十里地時,到了馱隊休息的時間,曲隊長專門選了一個大路轉(zhuǎn)彎處,意思再也明白不過了,是給那妃提供方便的。她心里懷著感激,在一個土坑里,讓涼風(fēng)繚繞了一會兒身上最燥熱的部位,她想直接把奶罩除了,進(jìn)行到一半,她忽然臉一紅,除下來的那個玩意難道要提在手上?她慚愧地差一點踢自己一腳。整理行李時,主任提醒她說,上長路,身上帶的東西越少越好,哪怕是一根雞毛,都是有重量的,越走越重。她本是有小坤包的,里面裝著女人常用的那些小玩意,她沒有見哪個女人背這種包,顯得她和周圍格格不入,上長路又是累贅,她索性全部打入行李包了。她只好又把那個玩意固定在原來的位置,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更艱難的還在后邊,利用這個空當(dāng),她把自己收拾得更緊湊了些。大家都在喝水吃干糧,那妃沒有帶干糧,也沒有帶水,她肚子不餓,也不想吃,嗓子像是抹上了干辣椒面兒,扎扎地疼。大伙兒吃的是炒面,伸手從炒面袋里往外掏,一撮兒,一撮兒往嘴里喂,十張嘴在劇烈地嚅動著,時而有干面粉從哪張嘴里噴出來,嚅動一會兒,抱起水罐仰頭喝一歇,便能聽到一聲快活的呻吟。那妃不知道炒面是用什么原料做的,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卻是令人窒息的香。她不想吃,卻對探究炒面的秘密有了興趣。曲隊長開始讓她吃,她不吃,曲隊長誤解為她是大城市來的洋女人,看不上這種土食品。他以為她餓了,就掏出一把炒面遞過來,真誠地說:你嘗嘗,好吃得很,也很干凈的。那妃本來是不吃的,曲隊長提起了干凈,讓她一下子警覺了,哦,我要是堅持不吃炒面,會很傷人的。她嘴里說著,我知道很干凈,也很香的,只是我還飽著,口干得什么也不想吃。她還是接了過來,曲隊長單手抓了一把,她必須伸出雙手去接,她喊著多了多了,還是接了過來,接了滿滿一捧子。騰不開手,她只好雙手捧著炒面,低頭吞了一口。她不懂得吃炒面,一口吞嗆了,炒面粉四濺開來,在她面前濺出一大片的香來。曲隊長說,慢些吃,喝點水。說著,一手把自己的瓦罐遞過來,罐口傾斜了,那妃雙手讓炒面占著,又是嗆了口的急迫中,顧不得許多,忙伸嘴喝了一口,一下子感到遍體通泰,炒面的香味在體內(nèi)氤氳著。她一臉的神色迷離。曲隊長和他的隊員看見那妃這樣把他們當(dāng)自己人,心里一下子暖融融的。子午縣把靠體力吃飯的人稱為下苦人,下苦人也是這樣自稱的。下苦人不怕吃苦,只怕被人看不起,他們也有他們的犟脾氣,誰要是看不起他們,他們不會去害誰,但會以更大的傲慢反回來對待你。那妃這樣毫不講究地雙手捧著炒面,像飲驢那樣喝水,看起來穿著打扮都是洋派,人卻和下苦人一樣本色。一直在木然吃炒面喝水的隊員們,都圍上來,教那妃如何吃炒面。那妃小心地吞入一撮炒面,老牛反芻似的,炒面在口腔里濡濕了,再咽下去,跟著再喝一口水,干噴噴的炒面遇水膨脹,腸胃立即生出了充滿感。

炒面不愧是下苦人上路的寶貝食品,即將要成為子午人的那妃,對了解民風(fēng)民俗有了濃厚的興趣,她把手掌中最后一撮炒面吞入肚里,仿照其他人的樣子,伸出舌頭把沾在手掌的炒面粉舔了幾個來回,別的人舔手是為了不浪費食物,動作也帶有很明顯的功利色彩,那妃的動機也是為了不浪費工人兄弟好心勻給她的寶貴食物,但內(nèi)心里,和實際生活中,她卻沒有受過節(jié)約食物的最起碼的訓(xùn)導(dǎo)和動作鍛煉,她舔手掌時,顯得過于認(rèn)真,動作過于夸張,給人的感覺,她的舔手掌,如同嬰兒舔自己的手掌玩一樣。大家便都朝著她笑。她以為大家笑她是因為她不下身份舔手,手掌沒有舔干凈,便又把舌頭伸得更長,把手掌重新舔了一遍。大家還笑,她見大家都是那種黃土高原男人特有的憨騰騰的如黃土坷垃裂縫兒的笑,知道這種笑,是友好的笑,即使帶有嘲諷的意思,也不含有惡意,嘲諷的目的,不在于讓自己開心,而是讓被嘲諷者開心的那種笑。她也迎著他們那一張張干裂的嘴唇笑了。她這一笑,引出了一片爽朗的笑,他們都把目光朝向她,根據(jù)目測,所有的目光應(yīng)該是射向她的下巴部位的,曲隊長也朝她笑,他朝她了一下眼睛,她馬上明白了,抬手在下巴那里一掠,便捋了一手掌的炒面粉。她攤開手掌,嘿嘿一笑,大家都朝她哈哈一笑,她忽然憶起,她曾見過一隊八路軍官兵,在訓(xùn)練的間歇,調(diào)笑逗樂時,就是這種笑容。她一下子感到了溫暖。她說:

“你們的炒面是用什么原料做的,這么香?”

“真的香嗎?”曲隊長偏臉笑問。

“真的香啊,不香的話,我能吃得這樣蠻嗎?!蹦清f得真誠,還故意再伸手抹一把自己剛沾了炒面粉的部位,曲隊長笑,大家也笑,都是那種得意的笑。那妃在泥陽鎮(zhèn)住了半個月,已經(jīng)學(xué)會幾句當(dāng)?shù)赝猎捔?。“蠻”,就是她學(xué)會的其中一句,指的是那種狼吞虎咽的吃相。她說出這么一句話來,大家都很驚奇,更感到了親切,他們原以為,大城市的洋女人和他們之間,就像人和牲口的區(qū)別,即便他們自己不把自己當(dāng)牲口對待,在她們的眼里,他們也是牲口,與其貼上去讓人家當(dāng)牲口對待,還不如離得遠(yuǎn)一點,你當(dāng)你的人,我當(dāng)我的牲口。事實上,他們也在心里不把她們當(dāng)人對待:你還不如牲口哩,牲口吃飽了,還要干活的,你們吃飽了,就知道肚皮朝天一挺,等著野男人上呢。心里這樣想,也只不過是心里在跟別人較勁,自己在給自己長精神,這樣的防線其實是極端脆弱的,城里的女人,看上去就是讓人心里舒坦嘛,臉是臉,腰是腰,溝子是溝子,啥東西正好長在啥地方,開言動語,聽起來就是女人在說話,舉手投足,看起來就是女人嘛。問題在于,城里的女人要是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這些下苦人,便會毫不猶豫地把她們低看一等,看得比他們能夠想到的最低的女人還低,張口就會來一個:爛婊子!要是她們平等看待他們,他們又會無條件地高看她們一等,當(dāng)成觀世音菩薩,當(dāng)成仙女,給你做什么都行的。那妃用吃相夸了他們的炒面,又不恥下問炒面的做法,大家的情緒一下子鼓舞起來了,爭著搶著說。都說了幾句,都發(fā)現(xiàn)他們這樣說話,那妃根本沒辦法聽,便都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掐住話頭,都看曲隊長,意思是讓他一個人說。這下,那妃聽得有些門道了,她剛才吃的是北地一帶最好的炒面,主要原料是黃豆,再伴以少量的燕麥、豌豆、蕎麥、小麥、黃米,佐以茴香、花椒等調(diào)料,都炒了,在石磨上磨細(xì)了,儲存起來,供出門人當(dāng)干糧,農(nóng)忙季節(jié),也可以當(dāng)隨口加餐的食物。炒面耐儲存,一年半載只要不受潮,是不會發(fā)霉的,止餓,又耐餓,吃二兩炒面都可以扛一天餓的。

  那妃一時感慨萬端,重新上路后,也許是炒面起了作用,或者是路上的氣氛活躍了,她竟然不覺得累,身上原來最熱的地方也不怎么熱了。曲隊長給她教了一個方法,讓她走路時,一手搭在無論哪頭騾子的背上,就會輕松些。她心里不大相信,又不好駁曲隊長的面子,便勉強伸出一只手,巧巧地搭住騾子,走了一會兒,她真的覺出好來了,好像拄了一根拐杖,或是有人攙扶著,她的身子輕飄飄的,腳下輕飄飄的,一股股涼風(fēng)從她抬起的那邊腋下簌簌地透進(jìn),一股風(fēng)便可在她的懷抱里周游一個來回,有那么一縷縷兒風(fēng)梢子,仿佛有著很強的滲透能力,硬是擠過她防范最嚴(yán)密的領(lǐng)地,像一個個浪子,咸淡著臉,惺忪著眼,招搖著手,舞蹈著腳,壞兮兮的,輕薄地,又恰到好處地把手探進(jìn)某個拒絕侵犯又渴望被侵犯的地方,讓人說不出的惱恨,又說不出的喜悅。鄉(xiāng)野的風(fēng)原來是這么的有趣啊,那妃不禁心里感嘆連連。從南國水鄉(xiāng),隨著逃難的人群,一路向西,天是越走越高了,山色是越走越淡了,水色是越走越渾濁了,而從西安離開家人出走,一路又是往北,地勢越來越高了,天色越走越湛藍(lán)了,樹木越走越稀了,原野越走越像曠野了,而天地人生,一目都是無盡的蒼涼。她的心在那時是緊繃著的,她是懷揣著一腔救國的夢想的,可那畢竟還是夢想,等待她的未來到底是什么,她并無把握。她不想給個人謀取什么,如果僅僅為個人著想,無論在大后方,還是在淪陷區(qū),她都可以延續(xù)自己相當(dāng)甜蜜的人生,可是,那樣活著有意義嗎?人與這個世界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的出世,就等于與世界有關(guān)聯(lián)了,人死了,與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也宣告結(jié)束,那么,人只要活著,與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就沒有斷絕。她是在初秋時分離開南國的,一個秋天,她一直輾轉(zhuǎn)奔波在西去的路上,轉(zhuǎn)而北上北地時分,已是初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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