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地委書記的絕版愛情(1)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馬步升


馬趕山和小錘子一路說說笑笑,一會兒就到了位于佛寺街的地區(qū)工農(nóng)速成學校大門口。這是一座遠近聞名的大寺院,有意思的是,名叫佛寺,寺里面除了供佛,幾乎什么神仙都供,玉皇大帝,三清老子,素王孔夫子,真武大帝,城隍紀信,等等。面積幾乎占去泥陽鎮(zhèn)的十分之一,校舍雖只占據(jù)了寺院的一小塊,也是一個擁有一百多間房舍的學校,這原是寺院雜役的宿舍,房間小而多,十多間原來用做庫房、食堂的房間,辟為教室,小房間正好作為師生宿舍。一看兩個騎馬的人來了,自有不言自明的身份,看門老頭忙殷勤地接過馬韁繩,拴在迎門的一棵大柏樹上,問他們找誰,他進去傳話。小錘子說,不用了,我們找你們的那校長。兩人對校園很熟悉,轉(zhuǎn)過幾處墻角,來到一間較大的屋門口,小錘子搶前幾步,要先行通報,被馬趕山笑笑地制止。馬趕山左手捏住鼻子,右手輕輕敲門,尖了嗓子說:

“請問,那校長在嗎?”

里面?zhèn)鞒鲆淮舜蜮徦频男β?,邊笑邊喊?/p>

“馬趕山,要裝神弄鬼,翻過墻,神也有,鬼也有的?!?/p>

嘩的一聲,門從里面拉開了,一個身披鮮紅開襟羊毛衫的女人,伸手一把扯住馬趕山,大笑道:

“噯,我說你這個家伙,都當了縣長了,還沒有個正形,我不知道你這縣長是咋當?shù)模俊?/p>

馬趕山突地一愣:我說我怎么給大女冷不丁買了一件并不適合農(nóng)村婆娘穿的羊毛衫,原來心病害在這里!為了掩飾尷尬,他做出一臉痛苦狀,進了屋子,小錘子問了一聲那校長好,就要退到一邊去,卻被那個被他稱為那校長的女人喊住了,她笑道:

“一塊進來喝茶,放心,我不會勾引你們縣長的,我看不上他?!?/p>

三個人笑著,前后進了屋子。屋里只有一張辦公桌,桌上擺放著筆墨紙硯之類的簡單用具,靠墻有一個書架,上面的書不多,和所有的干部宿舍一樣,都樸素得不能再樸素了。不同的是,墻上貼滿了墻圍花,屋頂?shù)官N著幾幅屋頂花,窗子上有窗花,門上有門花,書架各層也都貼著紙花,這都是北地農(nóng)家婦女的剪紙手藝。這樣一貼,屋里一下子顯得優(yōu)雅華貴,土楚楚的家具,也好像有了古樹名木的氣象。馬趕山感嘆道“到哪里都不改蘇州資產(chǎn)階級小姐的生活情調(diào)啊。”

那校長笑道:

“你少給我扣大帽子,這可全都是當?shù)剞r(nóng)家婦女的剪紙藝術(shù)?!?/p>

馬趕山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兒瞅瞅,那兒看看,忽然叫道:

“啊,屋里怎么缺了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正在沖茶的那校長,停了手,回頭忙問。

“炕,或者床?!?/p>

嚯嚯嚯,那校長笑時,屋里的紙花也跟著笑,那校長的笑聲停了,紙花也不笑了。那校長笑說:“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我要床干什么,又不到這兒住,每天下班還要趕緊回去伺候那一窩子大豬小豬哩?!?/p>

那校長是祁如山的婆娘,叫了一個很尊貴的名字:那妃。她是比柳姿早兩年投奔解放區(qū)的女大學生,那時候,祁如山是子午縣的縣委書記,在那妃到來的第二天,他倆就正式登記結(jié)婚了。那妃是滿族,據(jù)說祖上還是什么王爺,到了她父親這一代,滿族被革命了,但她父親本身是熱衷學問的,江山鼎革對他沒有什么大的影響,那妃正好生于辮帥復辟那一陣兒,她爹知道復辟只是那些不逞之徒在鬧著玩,又得了一個寶貝女兒,一高興,心想,你們敢拿國家大事鬧著玩,我一介貧民百姓拿自己鬧著玩玩有何不可,他給愛女起了這樣一個尊貴而過時的名字。那妃一路小學、中學,直到進了大學,正趕上國家存亡關(guān)頭,她和同學們無心學業(yè),整天搞飛行集會,撒傳單,游行示威,但,同學們對她的愛國熱情好像并不看好,后來,她才知道,大家認為她的愛國動機不純,她所愛之國,無非是要恢復大清王朝,繼續(xù)讓滿人坐天下。聽了這話,她非常氣憤,她說我們每天都在宣傳五族共和,中華民族是一家,你們骨子里卻存著滿漢之分,不像一個新時代的革命青年應(yīng)有的情懷,同學反駁說,從她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你做皇妃之心不死,那個同學進而推出一個驚世駭俗的結(jié)論:如今中國面臨著兩大不死心的威脅,一是日寇亡我之心不死,這是最大的威脅,二是如那妃之流的滿清余孽,搞封建復辟之心不死,偽滿洲國就是例子。

同班同學竟說出這么傷害感情的話來,那妃宣布與全班同學絕交,自己單獨開展抗日活動,要和大家比一比,看誰是真正的愛國者。她利用家庭背景,籌措了一筆經(jīng)費,正打算效法古人,招募死士,開赴華北抗日前線時,抗日戰(zhàn)爭全面打響,不久,華北淪陷,上海、南京淪陷,她隨父母一路西遷,到了西安,平型關(guān)大捷的消息傳來,她靈機一動,悄悄改變主意,瞞著父母,用自己籌集的那筆經(jīng)費,從地下軍火商那里購得一百支步槍,一批彈藥,還有幾箱西藥,趁那時國共還處在合作蜜月期,道路封鎖不嚴,在西安雇了兩掛四輪馬車,裝扮成棉布商人,把物資藏在棉布捆里,一路北上,竟然沒費什么周折,就到了泥陽鎮(zhèn)。她運來的都是八路軍的緊缺物資,正因為東西的金貴,更因為她的一路順風,倒給她添了不少麻煩。有關(guān)機構(gòu)表面對她很客氣,安排她住在八路軍留守處里面,主人吃的粗面雜糧,碗里聞不到一絲油腥味兒,而她每天能吃一頓白面片,碗里還漂著三五葉,乃至十數(shù)葉油潑蔥花兒。盡管這樣粗糙的食物她從來沒有吃過,但她仍很感動,她不是為了享受才投奔如此貧窮的隊伍的,她只想投奔一支跟日本鬼子真刀真槍硬干的隊伍,如果大家能把她真正當成自己人對待,那就再好不過了。沒有人說在審查她,但她是覺得出的,在院子里她可以自由行動,卻不能出大門去,非出去不可,就會有兩個女干部一前一后隨著她,說是人生地不熟,怕她走丟了,還說街上到處都是敵特不安全。上街是為了散心的,身體自由不了,心便越散越憋得慌。

半個月后,那妃自由了。沒有人給她解釋為什么要軟禁她,壓根兒就沒有人說在軟禁她,也沒有人向她解釋,她為什么又自由了。那個黃昏,辦事處主任敲開了那妃的房門。那幾日,那妃的承受力已到了極限,她不再抗爭,也不再在院子里溜達,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胡思亂想一會兒,獨自抹一會兒眼淚,把心掏出來給別人,別人卻把她的心當皮球踢著玩兒,那種屈辱折磨得她了無情緒,從小到大,哪受過這種委屈呀。敲門聲持續(xù)了好幾分鐘,她不愿搭理,敲門聲還是最初那樣,輕輕的,敲三下,停頓幾秒鐘,又敲三下,不急不躁,不慍不火,敲到第十輪時,她自己耐不住了,孤獨感已讓她像一個被遺棄在荒野里的孩子,只要看見遙遠處的火光,哪怕是前來追捕她的人,她都會迎上去的。她伸出雙手,將兩扇門同時扯開,她心里是想了一句大義凜然的話的,臨了,卻沒有說出來。她看見了辦事處主任那張笑瞇瞇兒的臉。主任說:

“那妃同志,歡迎你參加八路軍。你給我們送來了珍貴的物資,當然,更珍貴的是你抗日救亡的精神,上級讓我轉(zhuǎn)達對你的感謝。同時,讓我征求你對你的工作意向有沒有個人要求,如果有,盡管提出來,上級組織會盡量考慮的?!?/p>

那妃已經(jīng)知道了,在這個群體中,同志是一個無比尊貴的稱呼,別人愿意稱你為同志,那么,哪怕你的人還在監(jiān)獄里,你仍是這個群體的一部分,一旦沒有人稱你為同志了,那就等于宣布你是敵人了。她的身份還是客人,友人,還遠遠沒有達到被稱為同志的資格,沒想到,這么快,她已經(jīng)是同志了。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在昏暗的窯洞里關(guān)得久了,又是淚水反復涂抹過的眼睛,乍然受到屋外明艷光線的刺激,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見了。頭頂?shù)奶炜帐悄:?,腳下干硬的黃土院子,像是黃風激蕩起來的塵埃,迎面而立的辦事處主任的臉面模糊得如同一塊土坷垃。她揉揉眼睛,還是什么都看不清,再揉揉眼睛,終于看清了,主任的臉還是她剛拉開門時看到的笑瞇瞇兒的臉。她說:

“長官,你叫我什么?”

“叫你那妃同志啊,呵呵,難道你不愿做我們的同志嗎?”

“愿意,愿意的?!蓖蝗缙鋪淼捏@喜,讓那妃一時無地自容,人家把我當同志對待,而我卻心事重重,總感到自己的一片真心被誤解曲解,這簡直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主任說:

“那妃同志,你愿意做哪方面的工作?組織上委派我征求你的意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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