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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今夜,縣長有女人陪伴了(2)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馬步升


兩個人在被窩里斗嘴,馬趕山是從來斗不過大女的。這時,馬趕山想起大女剛才說的話,便說:

“你剛才是說著耍,還是真有人說閑話?”

“什么閑話?”

“就是咪叨叨屎叨叨的?”

“我哄你干什么,你自己回家聽聽嘛。豬嘴說沒說,我聽不懂豬話,人嘴里都在說哩。”

“這簡直是溝子嘴嘛,哪有這事兒?”

“人說是人說,我又沒說?!?/p>

“咦,要是出了那樣的事,你是最直接的受害人,你倒沒說?”

“我的男人我最知道了。”

“咦,說大話都不怕閃了舌頭?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我是咋樣的人?!?/p>

“這都有可能哩??墒?,我知道的?!?/p>

“我認識的,認識我的人那么多,沒有一個人這么一口咬定他對我有多了解,你咋敢那么肯定的?”

“浮皮潦草地哪能真的了解一個人呢。”大女說著,一手在馬趕山某個要緊地方捏了一下,馬趕山稍一愣神,立即明白過來了,他由衷地說:“沒想到,你一個大字不識,一步大門不出的丑婆娘,倒還有些見識哩。”

兩人繾綣了一會兒,馬趕山忽地想起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無比重要,他把大女從懷里往稍遠的地方推了推,急切地說:

“你給我老實說,說閑話的人既然那么多,爹媽對我是啥態(tài)度?”

“爹只說了一句話:我打斷他狗日的腿,權(quán)當是給共產(chǎn)黨清理階級隊伍哩!媽說,我娃不是陳世美,二媽說,我生的娃我知道的?!?/p>

馬趕山很感動,過了一會兒,他幽幽地說:

“爹咋能那樣說話呢?!?/p>

“也怪不了爹,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做事沒禮數(shù)?!?/p>

“我做啥事了?”

“裝?自己把事做了,還要裝個進不去出不來。一人說話,八個耳朵在聽,一人做事,一百個眼睛在看,也難怪別人說閑話。”

“我到底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嗎?”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噙著冰糖打呼嚕裝睡著?”

“你要說趕緊說,不說,把皮嘴撮得緊緊兒的,我還不聽了!”

“呀,當了縣長了,咋還是個驢樣子?做出的事兒,理兒不長,說出的話,理兒卻比驢還長。你忘了上次回家了?”

馬趕山索性給大女扔一個脊背,呼嚕氣喘地裝睡。大女搖一搖他,他不搭理,看來,他還真沒意識到或忘了自己做的事了,再說,他也是一個天塌下來,都敢掏出自己的家伙當柱子的男人,也不至于這樣蔫里吧唧的。她說:

“真的忘了?你上次回家,天眼看黑了,卻不到家里住,不要說別人有看法,我都有想法哩,心里難受得一晚夕沒睡著?!?/p>

“哦!”馬趕山這一驚,簡直驚得他全身的眼眼兒都在冒涼氣。他一下子意識到,他自己的心態(tài)沒變,別人看他的眼睛變了。先前打仗時,別說天快黑了拔腿就走,有幾次,好不容易逮著機會,剛爬上婆娘的身子,還沒動作幾下,突遭敵情,他舍不得當下的快樂,倒是婆娘比他冷靜得多,一把將他掀下身子,一躍起身,把他的衣物裝備準確無誤地遞給他,率先沖出門去,確定無事,才反身招呼他逃走。那時候,他沒覺得什么,婆娘也沒覺得什么,別人也沒覺得什么,打仗嘛,就是這回事,有命,啥都有了,沒命了,啥都沒了,誰也不會在乎他當下的什么身份,別說一個還在造反的首領(lǐng),天下是誰的,神仙還都說不清呢,比你大多了的官兒又能咋的,上了賭場的錢不是錢,上了戰(zhàn)場的人不是人,眼睛一眨,睡在地上再也不眨眼睛了,你還能咋的?現(xiàn)在不同了,和平了,在老百姓眼里,縣長是多大的官啊,縣太爺!說一句話,那不是人嘴里說的話,是縣太爺說的,帶著生殺的話,做一件事,那不是人做的,是縣太爺做的,可以殺人,也可以活人的事啊。對待鄉(xiāng)鄰,對待家人,一言一語,一舉一動,自己倒沒覺出什么不同來,別人會從中找出異樣來的。當縣長的男人很久沒有回家了,終于回家了,天眼看黑了,卻揣著拍拍溝蛋子走了,難怪人說閑話,哪個婆娘又受得了這種侮辱和輕蔑!這段時間里,大女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啊,可當滿莊子的人,包括最親的人,都在懷疑她的男人時,唯有她,仍然堅信她的男人不會變心,她應(yīng)該有著馬蓮河那樣多的淚水和怨言的,但她卻沒有,她是那樣的心地坦然,讓他這個大男人都覺得自己皺巴巴的。馬趕山想給大女認個錯兒,試了幾試,嘴像是用紅膠泥塞了:哪有男人給婆娘認錯的道理?終于說不出口,他一把將大女像攤煎餅?zāi)菢訑偲搅?,兩人又是一頓山呼海嘯。

馬趕山一覺睡醒,屋子里全亮了。窯洞里面要是全亮了,太陽肯定已經(jīng)出來了。他還想睡一會兒的,還是堅持睜開了眼睛。多長時間了啊,他感覺至少有十年了,都沒有睡過這么踏實這么香甜的覺。他翻身趴在炕頭上,像一個剛下出來的牛娃子,睜著迷茫又好奇的眼睛四處亂看,屋里一片敞亮,到處都是清新,大女在地上忙活著,這兒擦擦,那兒抹抹,連他的辦公桌上都歸整得這是這那是那的。他說:

“幾點了?”

“我又認不得你那洋貨。剛才小仇說,快九點了。”大女邊說,邊把桌上的懷表拿過來。

“啊,九點了都!我把你個豬婆娘,挨糊涂了,不叫我?”馬趕山從被窩里一躥而出,眨眼工夫,已穿戴得像個縣長了。大女佩服自家男人的麻利,心里卻羞愧得不行,縣上許多人都知道她來了,平時自家男人誤不誤公事兒,那是另一個說法,今天要是把公事誤了,人咋說我嘛,羞死先人哩,八輩子沒見過男人,這么沒皮沒臉的。大女一時惶恐,在地上亂轉(zhuǎn)圈圈兒,幾乎要無地自容了。洗臉水早已兌好了,伸手一試,熱冷適當,牙膏牙刷都準備得停停當當?shù)模w快地洗漱完畢,見茶缸在桌上,像往常那樣準備沏茶的,卻見茶早已沏好了,濃淡適當,溫度也正好下口,他一氣子喝下大半缸子,舒坦地呻喚一聲,咂咂嘴說:

“還是自家的婆娘好啊,老話說,舊鞋養(yǎng)腳走長路,真真的嘛?!?/p>

馬趕山在那兒獨自感嘆著,完全沒有注意大女的情緒變化,他抓過煙袋,一邊給煙鍋揉捻旱煙末,頭也沒回,一邊嬉笑著說:

“受活了沒有?”

這是兩口子的私房話,專指對那事的身體感覺,離開特殊場景,夫妻間,好朋友間也可拿這話耍笑,馬趕山這時說這種話,顯然還是指晚上的情事,他以為大女羞得抬不起頭的,鄉(xiāng)下的婆娘都這樣,晚上才是兩口子,個個如狼似虎,白天像大姑娘那樣容易害羞。過了一會兒,不見她的動靜,他回頭一看,她竟坐在炕邊抹眼淚,鼻子一滴答一滴答的,他不知道她怎么了,轉(zhuǎn)身訓斥說:

“你在成什么精?好好的,尿水子滴滴答答的?”

大女不說話,還在一把一把抹眼淚,馬趕山生氣了,兩步趕過去,一把抬起大女的下巴,提高音調(diào)說:

“到底怎么了嗎,再不說話,我不管了!”

“我把你的事兒耽擱了?!?/p>

“耽擱我啥事了?”

“昨天那么大的事,今日個事情肯定還沒完,我害得你起來遲了。”

馬趕山一聽是為這事兒哭鼻抹淚的,又好氣,又好笑,他一甩手,丟下大女的下巴,說:

“操的閑心,與你不相干!你多虧沒長,你要是有那耍貨,用不壞,都讓你給愁壞了。”

大女一聽沒事兒,心一下就放了下來,她一把抹掉眼淚,不好意思地問:

“你吃啥呀?那會兒小仇來過,他把飯從大灶上給你端了回來,在他宿舍里溫著,等你睡醒,他給你端過來。”

“不吃了,都讓你氣飽了?!瘪R趕山故意給大女耍態(tài)度,她也不搭理他,拉開一扇門,把頭伸出去,沒說話,就聽小錘子說:

“馬上好了?!?/p>

小錘子端了兩份早飯,四個銀面椽頭蒸饃,一罐子小米粥,還有一碟腌辣椒。馬趕山昨天晚上只吃了一只干饅頭,接著,又勞累了一晚上,累壞了,也餓壞了,抓起饅頭,一嘴叼下一大豁子,又叼起一根大號的火辣子,一口咬去大半截,肚子還沒有什么墊補,直接辣到了空肚皮上,一下子辣得他幾乎要胃痙攣了。大女忙說:

“慢點,慢點,又沒人跟你搶?”忽而驚叫一聲說:“看我這豬腦子,差點忘了!”她手忙腳亂從包袱里翻出一只羊皮口袋,倒出圓滾滾的十顆煮雞蛋來。大女順手抓起兩只雞蛋塞到小錘子手里說:“你自己剝了吃?!毙″N子推說吃過早飯了,大女說,小伙子家的,大灶上飯吃了跟沒吃一樣一樣兒的。小錘子不再客氣,三下五除二剝了雞蛋,這時,大女也剝出兩只,順手從辦公桌上扯過半張舊報紙,把剩余的雞蛋裹了,遞給小錘子,說:“留著你們改天吃,記著,一天只能吃兩個啊。”小錘子嘴里塞了雞蛋,嘰里呱啦說不清楚,馬趕山嘴里也剛?cè)M雞蛋,也嘰里呱啦說不清楚,大女終于聽明白了,他倆都問的是一天為啥只吃兩個,大女說,雞蛋難消化,也難吸收,吃得多了,等于白吃了。馬趕山和小錘子都很驚訝,這哪兒的話啊,打仗時,有時候,好多天吃不了一頓熱飯飽飯,逮住一次,往死里吃,別說一天兩個煮雞蛋,他們還一頓吃過十個煮雞蛋呢,那個饞,那個餓呀,恨不得把十顆雞蛋用繩子拴住,一下子塞進嘴里。另一顆雞蛋也塞到嘴里了,小錘子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來,撲哧一聲,差點把還囫圇著的雞蛋噴出來,他嘰里呱啦說:“兩個?呵呵,兩個,我憑什么吃兩個!”他朝馬趕山做一個鬼臉,一手捂嘴,吞咽著,一溜煙跑了出去。

大女不明白小錘子突然地笑什么,馬趕山也不明白,一轉(zhuǎn)眼,忽然明白了,那顆雞蛋也正好艱難通過了食道,跌入肚里,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回聲。他吭吭一笑,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忙扯過碗來,喝了一大口米粥,氣勉強通了,才笑出聲來。大女說:

“好好的,你兩個日鬼搗棒槌的,笑個什么?”

馬趕山不言語,掐起一根火辣子,上下牙鍘草般,咔嚓咔嚓幾下,辣椒就沒了。他伸手又去抓蒸饃,大女按住他的手惱道:

“你不說,就不要吃?!?/p>

馬趕山笑說:

“邊吃邊說?!?/p>

有一次,馬趕山和小錘子化裝偵察,在一個農(nóng)貿(mào)集市上看見給牲口配種,那匹種馬連續(xù)跟兩頭草驢,兩匹騍馬交配過了,又有人拉過來一頭草驢,種馬大概累了,或煩了,死活不愿意工作,主人拿皮鞭抽,它也不肯就范。這時,只見主人從身邊的褡褳里摸出兩顆生雞蛋來,在一只銅勺里磕了,端給種馬,種馬呼啦幾口吃完,仰天一串長嘯,笑眉喜眼地上了草驢的身子。馬趕山是知道這一行當規(guī)矩的,種馬既不叫種馬,也不叫兒馬子,叫拉莊馬,如同賭場的莊家一樣,是這場合的大拿,是不倒莊的。主人為了保證拉莊馬的體能,除了足夠的草料,還有每天兩顆生雞蛋的特殊待遇。那時,馬趕山他們正處在極端困難階段,別說吃雞蛋了,一年半載連雞蛋都見不著幾回的。馬趕山悄悄對小錘子說:

“等革命勝利了,咱也享受一下拉莊馬的待遇,一人每天吃兩顆雞蛋,到那時,簡直是美兒爹和美兒媽入洞房哩,腳后跟兒都能美麻了?!?/p>

沒想到,一個人每天只能吃兩顆雞蛋,原來是有說道的。大女說,你們呀,一天受那么大的罪,哪來的精神使壞哩。忽而,又覺不對,這么一個故事嘛,小錘子不至于笑成那樣啊。她看見馬趕山邊往嘴里塞東西,邊朝她壞兮兮地笑,猛地就明白了。她一下子紅了臉,說:“這個小錘子,跟上啥人學啥人,等我不撕爛他的嘴!”說完,捂了嘴,笑得胸前一抖一抖的。

馬趕山吃得差不多了,大女把剩下的一個蒸饃,掰開,夾上咸菜,呼啦啦吃了,她說,你趕緊去上班吧,公家的事耽擱不得,馬趕山故作輕松說,褲帶斷了,褲子在上掛著,掉不到地上。大女迅疾朝門外看了一眼,嗔道,大白天的,沒個正形!馬趕山說,大白天咋了,我說我的東西,又沒說別人的。大女知道說這種缺油少鹽的淡話,越是有人不愛聽,馬趕山說得越瘋,便不搭話,改口說,我趕緊要回家了,你自己小心點,本來,本來,唉,還是不說了。馬趕山最見不得人說這種露半截夾半截的話,立即惱了。他的惱還在臉上,嘴里的惱話還沒說出來,大女趕忙賠笑說,喲,喲,我知道你要夸我的,就不夸了吧,把你掙壞了,活活地心疼死人哩。我本來是不來找你的,知道的人了,說是家里有急事,不知道的人了,還要亂嚼蛆,說人話的,說我是熬不住,想男人了,不說人話的,還說自己男人讓咪叨叨把魂勾跑了,我賤兮兮地跑來跟人家爭男人哩,爹媽催了我?guī)状?,我都推三拖四的,又怕惹老人不悅意,才厚著臉皮來城里的。大女不是一個啰嗦人,一席廢話風涼話,說得馬趕山滿身像是抹了觀音土,既燥又糙的,大女裝沒看見,繼續(xù)說,你剛離開家沒幾天,家里差點出了大事,你的腳又野,不知道到哪里尋你去,多虧沒出啥事,耐活了幾天,爹媽還是不放心,催著趕著讓我來尋你,又怕你多嫌我,好歹見了一面,回去給爹媽也有說的了。看看馬趕山真的著惱,大女才把家里發(fā)生的事情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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