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委們還在現(xiàn)場,各種消息不斷傳回來,看來,今晚上誰也無法正經(jīng)睡覺了。馬趕山一口一口吃著旱煙,煙霧一團團噴薄出去,凝結(jié)在頭頂,像是一片烏云,古里也一樣,他咂旱煙的頻率比馬趕山更高,一口接一口,有時不換氣連咂幾口,他噴出的煙霧好似認得他,留戀他,凝結(jié)在他的頭頂,像是三伏天突然而起的暴雨前的天空。兩人比賽似的吃煙,馬趕山偶爾抬頭看一眼籠罩在煙霧中的古里,又迅速將眼神移開。要是多看幾眼,他害怕自己忍不住要笑。在這場合,他要是笑了,會破壞嚴肅的氣氛的。而他實在想笑??匆姽爬锬欠N倒霉樣兒,他就會油然想起當年他給古里和柳姿撮合婚姻的得意事兒來。
馬趕山在縣委班子里撂了大話,其實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這種事,說是公事,也算公事,說到底還是私事,來軟的,人家不理會,來硬的,好像有些小題大做。他主動接承這趟差事,不是他有什么把握,實在是讓這兩個家伙把他搞煩了,多少重要的事情要做,卻把很多人,大量的精力,用在了這種沒名堂的事情上,要說有私心的話,他和古里是老戰(zhàn)友,不忍心眼看著這東西因為這么一點不上臺面的事情影響前途,他也是欣賞古里和柳姿的才能的,把一身本事當土坷垃撂著耍,真是具體得沒眉沒眼的,偏偏兩個具體人又遇到一起了,再這樣具體下去,非具體出大事來的。思謀了一夜,早上他給大灶安頓,給他準備十人的午飯,要有肉,有蛋,最好弄點酒來,燒酒黃酒都有,最好。今年邊區(qū)風調(diào)雨順,物資供應(yīng)比較充裕,晚飯時,馬趕山邀請的九個客人都到了,古里,柳姿,還有蘇思邊、馮立春、曲有福、賀拾柴等人,都是在一起廝混了幾年的老熟人,老戰(zhàn)友。古里一看來了這么多人,他以為馬趕山要憑借眾多朋友的面子,說他和柳姿的事情。他率先說:
“趕山同志,你是不是要給我擺鴻門宴?”
“嘿,給你擺鴻門宴?你以為你是劉邦,你跳起來連劉邦的毛都摸不著的?!?/p>
“說的是啊,我當然摸不著劉邦的,就只好摸你的??墒牵砻?,摸著的倒是一把驢毛?!眱扇艘灰娒?,就唇槍舌劍。
柳姿插話說:
“你們說話時,能不能不來毛去的,人家是女同志呢?!?/p>
馬趕山笑道:
“就是,就是,忘了柳姿同志是女同志了。說個透底的話,我今日個請大家聚餐,沒有一點別的意思,不但與古里和柳姿同志的事情無關(guān),誰要是在吃飯時提他倆的事情,誰的嘴就是驢溝子!我請大家吃飯,只是手頭攢了幾張餐券,我經(jīng)常下鄉(xiāng),用不了,好長時間沒和老戰(zhàn)友聚了,就這么單純,誰要是覺得我在耍什么陰謀,現(xiàn)在就給我提上褲子滾蛋!”
“呵呵,我說嘛,趕山同志自己不長陰毛,也從不給人搞陰謀啊。這下我就放心了。”古里話沒說完,坐在身邊的柳姿,一只手伸進他的敏感處狠狠掏了一把,疼得他大叫起來,大家都起哄說,柳姿同志槍法不準,沒有把那個是非根一把揪下來。柳姿嗔道,我在古里那里槍法不準,不見得到你們那里槍法就不準,誰不信,試試?
說笑間,飯菜上來了,第一道菜是木樨肉,用料是子午縣的特產(chǎn)黑木耳和黃花菜,瘦豬肉一條一條的在盤中橫豎擱著,子午縣的這兩樣特產(chǎn)平時很難吃得到,都讓邊區(qū)的公司運到國統(tǒng)區(qū)換了緊缺物資了,不等馬趕山發(fā)話,九雙竹筷同時伸進盤里,眨眼幾輪過去,只剩盤底了。柳姿夾了一大撮菜,放到古里碗里,又急忙給自己夾,馬趕山只搶回一次,再伸筷子時,盤中已空無一物,古里干脆把盤子端過來,把盤底滯留的些許油花,全部刮入自己碗里。馬趕山笑罵道:一群餓狼,八輩子沒吃過好飯!
第二道菜是驢肉,又被一哄搶盡,這次馬趕山有了經(jīng)驗,從勤務(wù)兵手中接過盤子,給自己撥了許多,又給柳姿碗里夾了幾坨,安頓說:這是我專門給你的,不許給別人,桌子上就你一個女的,吃驢肉養(yǎng)顏哩。大家這才看見,盤里一邊是驢大腿上的精肉,一半居然是金錢肉。剛才馬趕山夾給柳姿的大多是金錢肉。才把盤子擱到桌子上,古里眼疾手快,搶了幾個大厚坨兒,賣乖說:你們懂得自力更生的偉大意義嗎?馬趕山也不示弱,對那幾個搶到驢肉少的人賣弄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臉皮厚,吃不夠,臉皮薄,撈不著,你們的臉皮什么時候才趕得上古里同志的厚度啊。斷了一條腿的蘇思邊坐在凳子上,不像缺一條腿的樣子,他樂呵呵笑說,這是我們努力的方向。古里不管別人說什么,把幾片驢肉一次塞入口中,嘰里呱啦說:天生的驢命,走到哪里都是吃坨坨子肉的。柳姿差點笑噴了,她搗了古里一拳說:鬧了半天,你才是這種命啊,難怪就你吃得多,還有一個同志吃得也多,是誰,我就不明說了。馬趕山笑說,好像我吃得也多,驢鞭壯陽哩,古里多吃點啊。古里嘴里的肉還沒有完全咽下去,照舊嘰里呱啦說:哪里哪里,彼此彼此。馬趕山忽然指著柳姿盤子里還沒有吃的幾個肉坨兒,失驚作怪地說,柳姿同志,你吃的那是什么肉,怎么跟大家吃的不一樣?柳姿一哂,撇嘴說,考我哩吧,金錢肉誰不知道。馬趕山說,怎么會叫這個名字呢,又不是金錢,你知道這是驢身上哪一部分啊,柳姿笑道,你去廁所吧,看看你那個東西,就不用問我了。說完,捂住嘴獨自樂。
第三道菜是老虎菜,青辣椒末、旱地蘿卜、芫荽三種鮮菜互拌,辣椒是旱地火辣椒,在園圃育成幼苗,移栽在黃土旱坡地里,底肥又是火力猛烈的雞糞,生長過程差不多都在大太陽暴曬下,一曬就是幾個月,青辣椒又是選擇成熟到巔峰,快要紅了時采摘的,吃一口,可以辣出一個胃痙攣的那種。旱地蘿卜一點也不松活,又干又硬,連一點水兒都擠不出,又是連皮剁碎的,辣椒辣的是腸胃,蘿卜辣的是心。芫荽雖然不辣,但卻能把火辣椒和旱地蘿卜的辣陪襯到極限,三種菜組合起來毒如猛虎,被冠以老虎菜的惡名。與老虎菜同時上桌的是饅頭。今天上來的是一攬子面饅頭,不白不黑的那種。用石磨加工小麥時,用細羅兒篩出的面,叫細白面,篩過三遍或四遍后,再用粗羅兒篩出的粗面,當?shù)厝私秀y面,取面粉的顏色為銀色之意。小麥在磨第一茬時,就直接用不粗不細的中羅兒,一下子篩到最后一茬。在子午縣這種不缺糧食的地方,吃這種面的,或是收成不好,或是過日子仔細的人家,平時,要不就是細白面,這是用來搟長面的,偶爾蒸細白面饅頭招待貴客,銀面專用來蒸饅頭的,年成好,或者生活講究的人家,在蒸饅頭時,把細白面和銀面混合起來,或?qū)Π?,或四六,或三七,黑白摻雜,都是為了節(jié)省糧食,這種饅頭也叫一攬子面饅頭。今天的饅頭一上桌,所有人一眼就認出,這是一羅到底的一攬子面饅頭,這要比粗細摻雜起來的一攬子面饅頭精細得多。
都是椽頭蒸饃,就是將發(fā)面團揉成椽一樣,然后剁成節(jié)兒,一只饅頭足有四兩重。饅頭剛出鍋,熱氣蒸騰,馬趕山率先抓起一只,兩手從中間一攉兩半,留一邊的饅頭皮連著,一手托著饅頭,一手抓過筷子,夾了滿當當一饅頭的老虎菜,呼啦啦大嘴掄起來。咬一口,大喝一聲:咥,好好咥!柳姿也像馬趕山那樣給自己夾了一只饅頭,火天火地掄起來。剛來邊區(qū)時,柳姿純粹不敢吃辣椒,而邊區(qū)無辣椒不成飯,不吃辣椒就沒有你吃的飯,大家鼓動她吃,她伸出舌頭嘗了一下,立即涕泗交流,不是出眼淚了,而是辣哭了。幾年過后,她吃辣椒不讓任何人,還有過分的,她吃黏糜子飯不放蜂蜜,放辣椒,單從吃飯上,她就足以成為邊區(qū)知識分子干部工農(nóng)化的典型。眨眼間,馬趕山一只饅頭下肚了,右手拇指食指撮圓了,揪住鼻頭,將一把鼻涕高高舉起,狠狠甩在身后,當身后傳來啪唧一聲響時,左手又抓起一只饅頭,剛甩過鼻涕的那只手抓起筷子,將老虎菜夾滿,還嫌不過癮,又揪下一塊,按在盤里使勁一擰,將沾滿菜屑的饅頭填入嘴里,大喊道:咥,好好咥!上辣嘴唇子,下辣溝門子,咥!大家都是這種吃法,邊吃邊往身后狠狠甩鼻涕,一地都是吃辣椒的吸溜聲和甩鼻涕的啪唧聲。柳姿也不示弱,一只饅頭下肚,撮圓兩指,動作優(yōu)雅但卻十分堅決地將鼻涕甩在身后,抓起一只饅頭,夾滿老虎菜,也重復(fù)馬趕山的話說:上辣嘴唇子,下辣溝門子,咥!好好咥!引起一桌爆笑,嘴里都塞著饅頭,笑聲不暢,吭吭哧哧的,恰如老舊木輪車行駛在干硬的坑洼土路上。馬趕山說,柳姿啊,我們是上辣嘴唇子,下辣溝門子,你可能還要多辣一個地方的,你得小心啊。在大家的哄笑聲中,柳姿從容說:趕山同志,據(jù)我所知,你并不比我少什么,只是形狀口徑不一罷了,而出口越小,受辣面積越集中,你總不至于要說,你缺少一個出口吧?馬趕山吃了虧,柳姿大笑,大家大笑,古里不笑,慢騰騰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只要你來得回數(shù)多。柳姿占了上風,用筷子夾起一大撮老虎菜,填入嘴里,一邊大嚼,一邊模仿馬趕山的聲調(diào)大喊:咥,給我豁出咥!引得大家差點噴飯。古里悄悄搗她一下,她還沒有明白大家笑什么,馬趕山這樣說話,大家都是正常地笑,她說了,為什么大家就格外地笑。
柳姿學會了子午縣本地幾乎所有的方言土語,但有些土話的引申義,還有由諧音生發(fā)出來的字義,她并沒有完全掌握。咥,不僅指大口吃飯,還指暴打人,整人,誣陷人,又把男女干那事,叫咥活兒。大家大笑,鬼鬼祟祟笑,古里搗她一下,她要是腦子轉(zhuǎn)快點,敏感點,就不會再追問了,偏偏一頓老虎菜狂轟濫炸,她的腦子木了,反應(yīng)不過來不說,還變成了一根筋,非要追問個所以然不可。馬趕山和另外的人一邊往嘴里塞饅頭,一邊使勁吸溜嘴唇,也不忘了讓古里作難,都喊:古里同志,你給柳姿同志說一下子嘛,人家想知道嘛,你是人家的領(lǐng)路人,你得把人家領(lǐng)到該去的地方才算啊。柳姿還不開竅,探秘的愿望在辣味的刺激下空前高漲,她索性挪出一手,扳住古里腋窩里那團癢癢肉,古里被逼不過,只好悄悄給她說了,大家大喊:大聲點說,革命同志不允許竊竊私語!柳姿略一忸怩,隨即坦然說:不就是咥活兒嘛,性交、造愛、日屄,就像把貓叫咪咪,都是同一個意思,還神秘的,可見,你們心里都不干凈。她這樣坦然,一下子把大家說得自慚形穢,她忽然看見剛配給馬趕山的勤務(wù)員小仇,只顧掰饃塊低頭在盤子里蘸辣椒末吃,便故意虛張聲勢說:啊哈,你們這些人,說話咋不注意場合呢,你們都是結(jié)過婚咥過活兒的人,人家小仇還是個娃娃,錘子還小呢。小錘子猛不防受到攻擊,一下子羞臊得無地自容,他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一溜煙跑了。
過了幾年困難生活,乍然能可著肚皮吃這么豪華的飯菜,大家一下子覺得就像革命已經(jīng)勝利了似的。說起前幾年的困難啊,他們簡直不敢相信是怎么過來的,肚子空著,還整日興致勃勃的,天不亮起來,搞大生產(chǎn),動員群眾,上前線打仗,誰竟然都沒覺得有多苦,只有吃到好飯菜時,才恍然憶起,那真叫個苦啊。柳姿從小在上海長大,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洋行職員,收入都很高,不缺錢花,她從小幾乎對錢沒有什么概念,仿佛錢就是從母親的錢匣子里順手取出來的。她恰好是在邊區(qū)最困難時投奔過來的,每天只能得到八兩供給糧,八兩還是按十六兩秤計算的,折合市斤不足五兩。供應(yīng)的糧食,都是高粱面、糜子面、玉米面、黃米、小米,間或每個月才可配發(fā)一斤二斤黃豆,為的是給大家增加營養(yǎng)。柳姿哪吃過這種東西啊,見都沒見過,聽都沒聽過,而粗糧是必須細做的,粗糧如果粗做,那和喂牲口沒什么兩樣。柳姿自然不會細做,連粗做都不會。組織上為了照顧她,給她們這些從大城市來的干部專門配備了幾名當?shù)嘏刹?,合灶吃飯,她這才吃到了噴香的小米粥,花樣繁多的高粱面卷卷兒,黃燦燦的玉米面簧兒等等。對生活她沒有怨言,她知道她的投奔本身,就意味著要經(jīng)受危險和困難,只是困難遠遠超過了她的想象和預(yù)期。當她看到本地干部的待遇比她差得太多時,涌上心頭的只有感動,和忘我的工作。即使馬趕山這些當?shù)馗刹?,也從沒有過過這樣艱苦的生活,從小也是吃過粗糧的,但,粗糧永遠只是墊補和為了豐富食物的花樣,當?shù)氐闹骷Z是小麥,當?shù)厝苏f哪年,或誰家糧食不夠吃,是指小麥不夠吃,哪怕家里儲存了多少粗糧,都是不作數(shù)的。而當?shù)氐泥l(xiāng)下婦女,無論誰,都是做飯能手,這手藝,一個顯示在用細白面搟長面上,一個就是在粗糧細做上耍手藝。過幾天,吃一次粗糧做成的精美食物,那絕對是一種享受,但,如果把粗糧變成主糧,天天頓頓吃,那真是造孽。高粱性燥熱,連續(xù)吃幾天,拉屎都能把肛門拉扯了,玉米、糜子又性涼,連續(xù)吃幾天,便有撒不完的尿,在陰雨天或冬天,肚子冰涼,一股風過來,人都被吹透了。大灶上又不可能把粗糧做得多么精細,那幾年,本地干部最渴望的是組織上允許他們探家,回家待一天兩天,吃幾頓母親或婆娘做的飯,能夠幸福十天半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