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前途問題。我雖然搶到了一只十分優(yōu)越的飯碗,但是,我能當一輩子國文教員嗎?當時,我只有二十三歲,并沒有什么遠大的理想,也沒有夢想當什么學者;可是看到我的國文老師那樣,一輩子庸庸碌碌,有的除了陪校長夫人打麻將之外,一事無成,我確實不甘心過那樣的生活。那么,我究竟想干什么呢?說渺茫,確實很渺茫;但是,說具體,其實也很具體。我希望出國留學。
留學的夢想,我早就有的。當年我舍北大而取清華,動機也就在入清華留學的夢容易圓一些?,F在回想起來,我之所以癡心妄想想留學,與其說是為了自己,還不如說是為了別人。原因是,我看到那些主要是到美國留學的人,拿了博士學位,或者連博士學位也沒有拿到的,回國以后,立即當上了教授,月薪三四百元大洋,手挎美婦,在清華園內昂首闊步,旁若無人,實在會讓人羨煞。至于學問怎樣呢?據過去的老學生說,也并不怎么樣。我覺得不平,想寫文章刺他們一下。但是,如果自己不是留學生,別人會認為你說葡萄是酸的,貽笑大方。所以我就夢寐以求想去留學。然而留學豈易言哉!我的處境是,留學之路渺茫,而現實之境難忍,我焉得而不苦悶呢?
我親眼看到的一幕滑稽劇
在苦悶中,我親眼看到了一幕滑稽劇。
當時的做法是,中學教員一年發(fā)一次聘書(后來我到了北大,也是一年一聘)。到了暑假,如果你還沒有接到聘書,那就表示,下學期不再聘你了,自己卷鋪蓋走路。那時候的人大概都很識相,從來沒有聽說,有什么人賴著不走,或者到處告狀的。被解聘而又不撕破臉皮,實在是個好辦法。
有一位同事,名叫劉一山,河南人,教物理。家不在濟南,住在校內,與我是鄰居,平時常相過從。人很憨厚,不善鉆營。大概同宋校長沒有什么關系。1935年秋季開始,校長已決定把他解聘。因此,當年春天,我們都已經接到聘書,獨劉一山沒有。他向我探詢過幾次,我告訴他,我已經接到了。他是個老行家,聽了靜默不語;但他知道,自己被解聘了。他精于此道,于是主動向宋校長提出辭職。宋校長是一個高明的演員。聽了劉的話以后,大為驚詫,立即“誠懇”挽留,又親率教務主任和訓育主任,三駕馬車到劉住的房間里去挽留,義形于色,正氣凜然。我是個新手,如果我不了解內幕,我必信以為真。但劉一山深知其中奧妙,當然不為所動。我真擔心,如果劉當時竟答應留下,我們的宋校長下一步棋會怎么下呢?
我從這一幕鬧劇中學到了很多處世做人的道理。
天賜良機
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在我無法忍耐的苦悶中,前途忽然閃出了一線光明。在1935年暑假還沒有到的時候,我忽然接到我的母校北京清華大學的通知,我已經被錄取為赴德國的交換研究生。我可以到德國去念兩年書。能夠留學,吾愿已定,何況又是德國,還能有比這更令我興奮的事情嗎?我生為山東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貧苦農民的孩子,能夠獲得一點成功,全靠偶然的機會。倘若叔父有兒子,我決不會到了濟南。如果清華不同德國簽訂交換留學生協定,我決不會到了德國。這些都是極其偶然的事件?!笆篱g多少偶然事?不料偶然又偶然。”
我在山東濟南省立高中一年國文教員的生活,就這樣結束了。
2002年5月14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