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面已經(jīng)談到過,北園的風光是非常美麗的。每到春秋佳日,風光更為旖旎。最難忘記的是夏末初秋時分,炎夏初過,金秋降臨。秋風微涼,冷暖宜人。每天晚上,夜課以后,同學們大都走出校門,到門前荷塘邊上去散步,消除一整天學習的疲乏。于時月明星稀,柳影在地,草色凄迷,荷香四溢。如果我是一個詩人的話,定會好詩百篇。可惜我從來就不是什么詩人,只空懷滿腹詩意而已。王崑玉老師大概也是常在這樣的時候出來散步的。他抓住這個機會,出了一個作文題目:《夜課后閑步校前溪觀捕蟹記》。我生平最討厭寫論理的文章,對哲學家們那一套自認為是極為機智的分析,我十分頭痛。除非有文采,像莊子、孟子等,其他我都看不下去。我喜歡寫的是抒情或寫景的散文,有時候還能情景交融,頗有點沾沾自喜。王老師這個作文題目正合吾意,因此寫起來很順暢,很愜意。我的作文又一次成為全班壓卷之作。
自從北園高中解散以后,再沒有見到過王崑玉老師。后來聽說,他到山東大學(當時還在青島)中文系去教書,只給了一個講師的頭銜。我心中憤憤不平。像王老師那樣的學問和人品,比某一些教授要高得多?,F(xiàn)在有什么人真懂而且又能欣賞桐城派的古文呢?王老師郁郁不得志,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在我的心中,王老師形象卻始終是高大的,學問是非常好的,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王老師將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完顏祥卿先生
完顏這個姓,在中國是非常少見的,大概是“胡”人之后。其實我們每個人,在長期民族融合之后,差不多都有“胡”血。完顏祥卿先生是一中的校長,被聘到山大高中來教論理學,也就是邏輯學。這不是一門重要的課,學生也都不十分注意和重視。因此我對完顏祥卿先生沒有多少可以敘述的材料。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須講一講。完顏先生講的當然是舊式的形式邏輯??既肭迦A大學以后,學校規(guī)定,文科學生必須選一門理科的課,邏輯可以代替。于是只有四五個教授的哲學系要派出三個教授講邏輯,其中最受歡迎的是金岳霖先生,我也選了他的課。我原以為自己在高中已經(jīng)學過邏輯,現(xiàn)在是駕輕就熟。焉知金先生講的不是形式邏輯。是不是接近數(shù)理邏輯?我至今仍搞不清楚,反正是同完顏先生講的大異其趣。最初我還沒有完全感覺到,乃至答題碰了幾個釘子,我才幡然悔悟,改弦更張,才達到了“預流”的水平。
王老師
教數(shù)學,名字忘記了,好像當時就不清楚。他是一中的教員,到高中來兼課。在山東中學界,他大名鼎鼎,威信很高。原因只能有一個,就是他教得好。在北園高中,他教的不外三角、小代數(shù)和平面幾何之類。他講解十分清楚,學生不需用多大勁,就都能聽懂。但是,文科學生對數(shù)學是不重視的,大都是敷衍了事。后來考大學,卻吃了大虧。出的題目比我們在高中學的要深得多。理科高中的畢業(yè)生比我們這些文科高中的畢業(yè)生在分數(shù)方面沾了大光。
劉老師
教英文,名字也忘記了。他是北大英文系畢業(yè)的,英文非常好,也是一中的教員。因為他的身軀相當矮,學生就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豆”,是非常低級,非常骯臟的。但是,這些十七八歲的大孩子毫無污辱之意,我們對劉老師還是非常敬重的,由于我有尚實英文學社的底子,在班上英文是絕對的狀元,連跟我分數(shù)比較接近的人都沒有。劉老師有一個習慣,每當學生在課堂上提出問題,他自己先不答復,而是指定學生答復。指定的順序是按照英文的水平的高低。關于這問題他心里似乎有一本賬。他指定比問問題者略高的人來答復。如果答復不了,他再依次向上指定學生答復。往往最后是指定我,這算是到了頭。一般我都能夠答復,但也有露怯的時候。有一次,一個同學站起來問:not at all是什么意思。這本來不能算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但是,我卻一時糊涂油蒙了心,沒有解釋對,最后劉老師只好自己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