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言少敘,書歸正傳。命撿到了,很好。但是撿來是為了批斗的。隔了幾天,東語系批斗開始了。原來只讓我做配角,今天升級成了主角了。批斗程式,一切如儀。激烈的敲門聲響過之后,進來了兩個(比上次少了一個)紅衛(wèi)兵,雄赳赳,氣昂昂,臂章閃著耀眼的紅光,押解著我到了外文樓。進門先在樓道里面壁而立。我仍然是什么都不敢看。耳旁只聽得人聲嘈雜。我身旁站著兩個面壁的人。我明白,這是陪斗者。我在東語系工作了二十多年,現在培養(yǎng)出來的教員和學生,工作起來,有條不紊,滴水不漏,心里暗暗地佩服。還沒有等我思想轉回到現場來,只聽得屋里一聲大喊:“把季羨林押上來!”從門口到講臺也不過十幾步。然而這十幾步可真難走呀!四只手扭住了我的胳臂,反轉到背上,還有幾只手卡住脖子。我身上起碼有七八只手,距離千手千眼佛雖還有一段差距,然而已經夠可觀的了??墒窃谶@些手的縫里還不知伸進了多少手,要打我的什么地方。我就這樣被推推搡搡押上了講臺。此處是我二十年來經常站的地方,那時候我是系主任,一系之長,是座上賓;今天我是“反革命分子”,是階下囚。人生變幻不測,無以復加矣。此時,整個大教室里喊聲震天。一位女士領唱。她喊一聲:“打倒××分子季羨林!”于是群聲和之。這××是可以變換的,比如從“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變?yōu)椤白哔Y派”,再變?yōu)椤皣顸h殘渣余孽”——我先聲明一句: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國民黨——,再變?yōu)槭裁矗矣洸磺辶?。每變換一次,“革命群眾”就跟著大喊一次。大概“文化大革命”所有的帽子都給我戴遍了。我成了北京大學集戴帽子之大成的顯赫人物!
我斜眼看了看主席臺的桌子上擺著三件東西:一是明晃晃一把菜刀;一是裝著燒焦的舊信件的竹籃子;一是畫了紅×的蔣介石和宋美齡的照片。我心里一愣,幾乎嚇昏了過去。我想:“糟了!我今天性命休矣!”對不明真相的群眾來說,三件東西的每一件都能形象地激發(fā)起群眾的極大的仇恨,都能置我于死地。今天我這個掛頭牌的主角看來是兇多吉少了。古人說過:“既來之,則安之。”地上沒有縫,我是鉆不進去的。我就“安之”吧。
“打倒”的口號喊過以后,主席恭讀語錄,什么“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什么“你不打他就不倒”之類。我也不知道,讀語錄會起什么作用。是對“革命群眾”的鼓勵呢?還是對“囚犯”的震懾?反正語錄是讀了,而且一條一條地讀個沒完。終于語錄結束了。什么人作主旨發(fā)言——好像就是到我家去抄過家的學泰語的王某某——,歷數我的“罪狀”,慷慨激昂。義形于色。我此時正坐著噴氣式,兩腿酸痛得要命。我全身精力都集中到腿上,只能騰出四分之一的耳朵聆聽發(fā)言。發(fā)言百分之九十九是誣蔑、捏造、羅織、說謊。我的頭腦還是清楚的,但是沒有感到什么憤憤不平,——慣了。他說到激昂處,“打倒”之聲震動屋瓦。宇宙間真仿佛充滿了正氣。這時逐漸有人圍了過來,對我拳打腳踢,一直把我打倒在地。我在大飯廳陪斗時,只聽到拳打腳踢的聲音,這聲音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這次卻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我是否已經鼻青臉腫,沒有鏡子,我自己看不到。不久有人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是更激烈的拳打腳踢。此時我想坐噴氣式也不可能了。圍攻者中我看清楚的有學印地語的鄭某,學朝鮮語的谷某某,還有學越南語(?)的王某某。前一個能說會道,有“電門”之稱,是“老佛爺”麾下的鐵桿。后二者則都是彪形大漢,“兩臂有千鈞之力”。我忽然又有了被抄家時的想法: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手無縛雞之力。你們只須出一個女的鐵桿社員,就足能把我打倒在地,并且踏上一千只腳了。何必動用你們武斗時的大將來對付我呢?你別說,這些巨無霸還真克盡厥職,決不吝惜自己的力量。他們用牛刀來殺我這一只雞。結果如何,讀者自己可以想象了。
我不知道,批斗總共進行了多長的時間。真正批得淋漓盡致。我這個主角大概也“表演”(被動地表演)得不錯??峙氯罕娒總€人都得到了自己那一份享受,滿意了。我忽聽得大喊一聲:“把季羨林押下去!”我又被反剪雙手,在拳頭之林中,在高呼的口號聲中,被押出了外文樓。然而革命熱情特高的群眾,革命義憤還沒有完全發(fā)泄出來,追在我的身后,仍然是拳打腳踢。我想抱頭鼠竄,落荒而逃;然而卻辦不到,前后左右,都是追兵。好像一個姓羅的阿拉伯語教員說了幾句話,追兵同仇敵愾的勁頭稍有所緩和。這時候我已經快逃到了民主樓?;仡^一看,后頭沒了追兵。心仿佛才回到自己的腔子里,喘了一口氣。這時才覺得渾身上下又酸又痛,鼻下,嘴角,額上,有點黏糊糊的,大概是血和汗。我就這樣走回了家。
我又經過了一場血的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