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泰山上有一個快活三里。意思是在艱苦的攀登中,忽然有長達三里的山路,平平整整,走上去異常容易,也就異常快活,讓爬山者疲憊的身體頓時輕松下來,因此名為“快活三里”。
“文化大革命”無疑是一場艱苦的攀登,其艱苦驚險的程度遠遠超過攀登泰山南天門。我也不可避免地成為這一場革命的攀登者??墒菑?966年下半年到1967年上半年,大約有半年多的一段時間,我卻覺得,腳下的路雖然還不能說是完全平坦,可走上去比較輕松了。盡管全國和全校正為一場驚天動地、巨大無比的風暴所席卷,我頭上卻暫時還是晴天。在經(jīng)過了第一陣艱險的風暴以后,我得到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心里異常喜悅,我在走自己的快活三里了。
我從前只知道,有一些哲學家喜歡探討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問題,與此有牽連的是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問題。我可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我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如何。解放以后,情況變了。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在每一次政治運動中,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在運動中的地位問題。粗略地說,地位可以分為兩大類:整人者與被整者。細分起來,那就復雜得多了。而且這個地位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運動的進展,隊伍不斷地分化,重新組合。整人者可以變?yōu)楸徽?,而被整者也可以變?yōu)檎苏摺S械脑谶@次運動中整人或者被整,到了下一次運動,地位正倒轉(zhuǎn)過來。人們的地位千變?nèi)f化,簡直像諸葛武侯的八陣圖,令人眼花繚亂,迷惑不解。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當然非常關(guān)心自己的地位。我在上面談到的帽子問題,實際上也就是地位問題。我的地位長期懸在空中,心里老是嘀嘀咕咕,坐臥不寧。后來我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有被劃歸敵我矛盾。有這一點,我就放心了。我仍然是“人民”,這對我來說是天大的事情。我于是打著人民的招牌,逍遙起來了。要知道,在當時,在敵我矛盾與人民內(nèi)部矛盾之間,在人民與所謂“反革命分子”之間,橫著一條其寬無比其深無比的鴻溝。如果處在鴻溝這一邊,在人民的這一邊,許多事情都很好辦,即使辦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這都算是一時不小心所犯的錯誤,沒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如果被劃到對岸去,成為敵人,那就會有無限的麻煩,必須夾起尾巴,處處謹小慎微,決不敢亂說亂動;可是一時不慎,辦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比如把“資本主義”說成“社會主義”或者倒轉(zhuǎn)過來,那就必然被上綱到反革命的高度,成為現(xiàn)行反革命,遭到批斗。
但是劃分敵我,劃分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矛盾,這個權(quán)力掌握在誰手里呢?我真有點說不清楚。我的腦筋簡單,百思不得其解。雖然我暫時處在鴻溝的這一岸,但是卻感覺到,自己像是在走鋼絲,一不小心,就能跌落下去,跌落到鴻溝的對岸。那就等于跌落到地獄里,永世不得翻身了。
我原來是東語系的系主任。這時當然已經(jīng)不再是了。是免職?是撤職?誰也搞不清楚,反正也用不著搞清楚?!案锩鼰o罪,造反有理”,這就是當時的行動方針。至于什么叫“革命”,什么又叫“造反”?也沒有人去追問。連堂堂的國家主席,也不用經(jīng)過任何法律就能夠拉出來批斗。我這個小小的系主任,不過等于一粒芝麻、綠豆,當然更不在話下了。但是,我雖然失掉了那一頂不值幾文錢的小小的烏紗帽,頭上卻還沒有被戴上其他的帽子,這就可以聊以自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