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那爛陀寺一樣,法顯、玄奘和義凈等等著名的中國和尚都是到這里來過的。他們留下的記載都很生動、翔實,又很有趣。當(dāng)然他們都是虔誠的佛教信徒,對這一切神話,他們都是堅信不疑的。我們沒有也不可能有那種堅定的信仰。我們只是踏在印度土地上,想看一看印度土地上的一切現(xiàn)實情況,了解一下印度人民的生活情況,如此而已。對于菩提伽耶,我們也不例外。
我們于是就到處游逛,到處參觀?,F(xiàn)在回想起來,這里的寶塔、寺廟,好像是非常多。詳細(xì)的情景,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回憶起。在我的記憶里,只是橫七豎八的矗立著一些巍峨古老的殿堂,大大小小的寶塔,個個都是古色斑斕,說明了它們已久歷春秋。其中最突出的一座,就是緊靠金剛座的大塔。我已經(jīng)不記得有關(guān)這座大塔的神話傳說,我也不太關(guān)心那些東西,我只覺得這座塔非常古樸可愛而已。
緊靠這大塔的后墻,就是那一棵聞名世界的菩提樹。玄奘《大唐西域記》卷第八說:
金剛座上菩提樹者,即畢缽羅之樹也。昔佛在世,高數(shù)百尺,屢經(jīng)殘伐,猶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覺,因而謂之菩提樹焉。莖干黃白,枝葉青翠,冬夏不凋,光鮮無變。每至如來涅槃之日,葉皆凋落,頃之復(fù)故。是日也,諸國君王,異方法俗,數(shù)千萬眾,不召而集,香水香乳,以溉以洗。于是奏音樂,列香花,燈炬繼日,競修供養(yǎng)。
今天我們看到的菩提樹大概也只高四五丈,同玄奘看到的差不多,至多不過有一二百年的壽命。從玄奘到現(xiàn)在,又已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這一棵菩提樹恐怕也已經(jīng)歷了幾番的“屢經(jīng)殘伐”了。不過玄奘描繪的“莖干黃白,枝葉青翠,冬夏不凋,光鮮無變”,今天依然如故。在虔誠的佛教徒眼中,這是一棵神樹。他們一定會肅然起敬,說不定還要跪下,大磕其頭;然而在我眼中,它只不過是一棵枝葉青翠、葉子肥綠的樹,覺得它非??上部蓯鄱?。
樹下就是那有名的金剛座。據(jù)佛典上說,這個地方“賢劫初成,與土地俱起,據(jù)三千大干之中,下極金輪,上齊地際,金剛所成”,世界動搖,獨此地不動,簡直說得神乎其神。前幾年,唐山地震,波及北京,我腦海里曾有過一閃念:現(xiàn)在如果坐在金剛座上,該多么美呀!這當(dāng)然只是開開玩笑,我們是決不會相信那神話的。
但是我們也有人,為了紀(jì)念,在地上撿起幾片掉落下來的葉片。當(dāng)時給我們駕駛飛機的一位印度空軍軍官,看到我們對樹葉這樣感興趣,出于好心,走上前去,伸手抓住一條樹枝,從上面把一串串的小樹枝條折了下來,讓我們盡情地摘取樹葉。他甚至自己摘落一些葉片,硬塞到我們手里。我們雖然知道這棵樹的葉片是不能隨便摘取的,但是這位軍官的厚意難卻,我們只好每個人摘取幾片,帶回國來,做一個很有意義的紀(jì)念品了。
同在阿旃陀和那爛陀一樣,在這里玄奘的身影又不時浮現(xiàn)到我的眼前。不過在這里,不止是玄奘一個人,還添了法顯和義凈。我仿佛看到他們穿著黃色的袈裟,跪倒在地上磕頭。我仿佛看到他們在這些寺院殿塔之間來往穿行。我仿佛看到他們向那一棵菩提樹頂禮膜拜。我仿佛看到他們從金剛座上撮起一小把泥土,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準(zhǔn)備帶回中國。我在這里看到的玄奘似乎同別處不同:他在這里特別虔誠,特別嚴(yán)肅,特別忙碌,特別精進(jìn)。我小時候閱讀《西游記》時已經(jīng)熟悉了玄奘。當(dāng)然那是小說家言,不能全信的?,F(xiàn)在到了印度,到了菩提伽耶,我對中國這一位舍身求法的高僧,心里不禁油然涌起了無限的敬意。對于增進(jìn)中印兩國人民的友誼,他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在中國人民心目中,在印度人民心目中,他實際上變成了中印友誼的象征,他將長久地活在人民的心中。
我眼前不但有過去的人物的影子,也還有當(dāng)前的現(xiàn)實的人物。正當(dāng)我們在參觀的時候,好像從地里鉆出來一樣。突然從遠(yuǎn)處跑來了一個年老的中國婦女,看樣子已經(jīng)有七十多歲了。她沒有削發(fā),卻自稱是個尼姑。她自己說是湖北人,前清時候來到印度。詳細(xì)的過程我沒有聽清楚,也沒聽清楚她住在什么地方??傊?,她來到了菩提伽耶,朝佛拜祖,在這里帶發(fā)修行。印度的農(nóng)民供給她食用之需,待她非常好??礃幼铀膊欢嗌俳?jīng)文,好像連字——不管是中國字還是印度字,也不認(rèn)識。她纏著小腳,走路一瘸一拐的,卻飛也似的沖著我們跑過來,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峙滤呀?jīng)好久沒有看到祖國來的人了。今天忽然聽說祖國人來,她就不顧一切,拼命跑了過來。她劈頭第一句話就是:“老爺們的行李下在哪個店里?”我乍聽之下,不禁心里一抖:她“不知秦漢,無論魏晉”。我們同她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大到無法想象的程度了,我們好像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世紀(jì)的人物了。她對祖國的感情,對祖國來的親人的感情看樣子是非常濃厚的,但是她無法表達(dá)。我們對她這樣一個桃花源中的人物,也充滿了同情。在離開祖國萬里之外的異域看到這樣一個人物,心里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我們又是吃驚,又是憐憫,又是同情,又是高興,但是我們也無法表達(dá)。我腦海中翻騰出許許多多的問題:在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怎么還能有這樣的人物呢?在過去漫長的四五十年中,她的生活是怎樣過的呀!她不懂印度話,同印度人民是怎樣往來呀?她是住在茅庵里,還是大樹上呀!她吃飯穿衣是怎樣得來的呀?她形單影孤,心里想些什么呀?西天佛祖真能給她以安慰嗎?如果我們現(xiàn)在告訴她祖國的情況,她能夠理解嗎?如此等等,一系列的問號涌上心頭。面對著這樣一個誠愨樸實又似乎有點癡呆的老年婦女,我們簡直不知說些什么好,簡直是無所措手足。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給她一些盧比,期望她的余年過得更好一點,此外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說了。在她那一方面,也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接過我們給的錢,又激動,又吃驚,又高興,又悲哀,眼睛里涌出了淚水,說話聲音也有些顫抖了。當(dāng)我們的汽車開動時,她拖著那一雙小腳一瘸一拐地跟在我們車后緊跑了一陣。我們從汽車的后窗里看到她的身影,眼睛里也不禁濕潤起來……
佛教圣地遍布印度各地,我無法一一回憶。況且事情已經(jīng)隔了將近三十年,我努力把我的回憶來攪動,目前也只能攪動出這么多來。其余零零碎碎的回憶還多得很,讓它們暫且保留在我的記憶中吧!
197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