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個人來說,人類歷史上迄今最殘酷的戰(zhàn)爭,就這樣結束了,似乎有點不夠意思。我在上面談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時,曾經(jīng)這樣說過:“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出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大戲,開端竟是這樣平平淡淡?!苯裉齑髴?zhàn)結束了,結束得竟也是這樣平平淡淡。難道歷史上許多后代認為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zhàn)之類的事件,當時開始與結束都是這樣的平平淡淡嗎?
但是,對哥廷根的德國人來說,不管他們的反應如何麻木,卻決非平平淡淡,對一部分人還有切膚之痛。在人類歷史上,有許多戰(zhàn)勝國進入戰(zhàn)敗國“屠城”的記載,中國就有不少。但是,美國進城以后,沒有“屠城”,而且從表面上看起來,還似乎非常文明。我從來沒有看到“山姆大叔”在大街上污辱德國人的事情。戰(zhàn)勝國與戰(zhàn)敗國之間的關系,似乎頗為融洽。我也沒有看到德國人敵視美國兵,搞什么破壞活動。我看到的倒是一些德國女孩子圍著美國大兵轉的情景,似乎有一些祥和之氣了。
實際上并非完全如此。美國大兵也是有一本賬的,他們不知從哪里弄到了一個“卐名單”,哥城的各類納粹頭子都是榜上有名。美國兵就按圖索驥,有一天就索到了我住房對門的施米特先生家里。他有一個女兒是納粹女青年組織的一個Gau(大區(qū))的頭子。先生不在家,他的胖太太慌了神,嚇得渾身發(fā)抖,來敲門求援。我只好走過去,美國兵大概很出意外,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說是中國人,是“盟國”,來幫他當翻譯的。美國兵沒有再說話,我就當起翻譯來。他沒有問多少話,態(tài)度中正平和,一點沒有兇狠的樣子。反正胖太太的女兒已經(jīng)躲了起來,當母親的只說不知道。訊問也就結束了,從此美國大兵沒有再來。
此外,美國兵還占用了一些民房。他們漂洋過海,不遠萬里而來。進了城,沒有適當?shù)臓I房,就占用德國居民的房子。凡是單獨成樓、花園優(yōu)美的房子,很多都被選中。我的老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在城外山下新蓋的一幢小樓,也沒能逃過美國大兵的“優(yōu)選”,他們夫婦倆被趕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暫住,美國一群大兵則昂然住了進去。雖然只不過住了幾天,就換防搬走,然而富麗堂皇、古色古香的陳設已經(jīng)受到了一些破壞。有幾把古典式的椅子,平常他們夫婦倆愛如珍寶,輕搬輕放,此時有的竟折斷了腿。美國兵搬走后,我到他家里去看。教授先生指給我看,一臉苦笑,沒有講什么話,心中滋味,只能意會。教授夫人則不那么冷靜,她告訴我,美國大兵夜里酗酒跳舞,通宵達旦,把樓板跺得震天價響。玲瓏苗條的椅子腿焉得不斷!老夫婦都沒有口出惡言,說明他們很有涵養(yǎng)。然而亡國奴的滋味他們卻深深地嘗到了,恐怕大出他們的臆斷吧。
被占的房子當然不止這一家。在比較緊張的那些日子里,我走在大街上,看街道兩旁的比較漂亮的房子,臨街的房間,只要開著窗子,就往往看到室內(nèi)的窗臺上,密密麻麻地整整齊齊地,排滿了大皮靴的鞋底,不是平臥著,而是直立著。當然不是曬靴子,那樣靴底不會是直立著。仔細一推究,靴底的后面會有靴子;靴子的后面會有腳丫子;腳丫子后面會有大小腿;大小腿后面會有軀體;到了最后,在軀體后面還會有腦袋,腦袋大概就枕在什么地方。然而此時,“刪繁就簡三秋樹”,把從靴子到腦袋統(tǒng)統(tǒng)刪掉了(只有表象如此,當然不會實際刪掉),接觸我的視線的就只有皮靴底。乍看之下,就先是一愣,忽然頓悟,看了這樣洋洋大觀的情景,我只有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