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4月7日
早晨起來,吃過早點,進城去,想買一個面包。走了幾家面包店,都沒有。后來終于在擁擠之余在一家買到了。出來到傷兵醫(yī)院去看Storck,談了會兒就回家來。天空里盤旋著英美的偵察機。吃過午飯,又來了Alarm,就出去向那Pilzkeller(培植蘑菇的山洞)跑。幸而并不嚴重,不久也就來了Vorentwarnung。我在太陽地里坐了會兒,只是不敢回家來。一直等到五點多,覺得不會再有什么事情了,才慢慢回家來。剛坐下不久,就聽到飛機聲,趕快向樓下跑。外面已經(jīng)響起了炸彈,然后才聽到警笛。走到街上,抬頭看到天空里成排的飛機。丟過一次炸彈,我就趁空向前跑一段。到了一個Keller,去避了一次,又往上跑,終于跑到那Pilzkeller。仍然是一批批炸彈向城里丟。我們所怕的Grossangriff(大攻擊)終于來了。好久以后,外面靜下來。我們出來,看到西城車站一帶大火,濃煙直升入天空。裝彈藥的車被擊中,汽油車也被擊中。大火里子彈聲響成一片,真可以說是偉觀。八點前回到家來。吃過晚飯,在黑暗里坐了半天,心里極度不安,像熱鍋上的螞蟻,終于還是帶了東西,上山到那Pilzkeller去。
1945年4月8日
Keller里非常冷,圍了毯子,坐在那里,只是睡不著。我心里很奇怪,為什么有這樣許多人在里面,而且接二連三地往里擠。后來聽說,黨部已經(jīng)布告,婦孺都要離開哥廷根。我心里一驚,當然更不會再睡著了。好歹盼到天明,倉促回家吃了點東西,往Keller里搬了一批書,又回去。遠處炮聲響得厲害。Keller里已經(jīng)亂成一團。有的說,德國軍隊要守哥城;有的說,哥城預備投降。驀地城里響起了五分鐘長的警笛,表示敵人已經(jīng)快進城來。我心里又一驚,自己的命運同哥城的命運,就要在短期內決定了。炮聲也覺得挨近了。Keller前面?zhèn)}皇跑著德國打散的軍隊。隔了好久,外面忽然靜下來。有的人出去看,已經(jīng)看到美國坦克車。里面更亂了,誰都不敢出來,怕美國兵開槍。結果我同一位德國太太出來,找到一個美國兵,告訴他這情形?;厝ネㄖ蠹遥抨懤m(xù)出來。我心里很高興,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個坦克車前面,同美國兵聊起來。我忘記了這還是戰(zhàn)爭狀態(tài),炮口對著我?;氐郊乙呀?jīng)三點了。忽然想到士心夫婦,以為他們給炸彈炸壞了,因為他們那一帶炸得很厲害,又始終沒有得到他們的消息。所以飯也吃不下去。不久以綱帶了太太同小孩子來。他們的房子被美國兵占據(jù)了。同他們談了談,心里亂成一團,又快樂,又興奮,說不出應該怎樣好。吃過晚飯,同以綱談到夜深才睡。
哥廷根就這樣被解放了。
上面就是我一個人在關鍵的三天內寫的日記,是一幅簡單而樸素的素描。
哥廷根城只是德國的一個點,而這個種植鮮蘑菇的山洞又只是哥廷根城的一個點,我在這個點中更是一個小小的點。這個小點中的眾生相,放大了來看,就能代表整個德國的情況。難道不是這樣嗎?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極大的轉折點。從此以后,哥廷根——我相信,德國其他地方也一樣——在歷史上揭開了新的一頁。法西斯徹底完蛋了。他們橫行霸道,倒行逆施,氣焰萬丈,不可一世,而今安在哉!德國普通老百姓對此反應不像我想得那樣劇烈。他們很少談論這個問題。他們好像是當頭挨了一棒,似乎清楚,又似乎糊涂;似乎有所反思,又似乎沒有;似乎有點在乎,又似乎根本不在乎。給我的總印象是茫然,木然,懵然,默然。一個極端有天才的民族,就這樣在一夜之間糊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淪為戰(zhàn)敗國,成了任人宰割的民族。不管德國人自己怎樣想,我作為一個在德國住了十年對德國人民懷有深厚感情的外國人,真有點欲哭無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