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下來,心里極難過。此時,及格不及格倒不成問題了。
我考試考了一輩子,沒想到在這最后一次考試時,自己竟會這樣慌張。第二天的日記:
心緒極亂。自己的論文不但ProfSieg、ProfWaldschmidt認(rèn)為極好,就連ProfKranse也認(rèn)為難得,滿以為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考試;但昨天俄文口試實在不佳。我所知道的他全不問,問的全非我所預(yù)備的。到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還極難過。
這可以說是昨天情緒的余波。但是當(dāng)天晚上:
七點前到ProfWaldschmidt家去,他請我過節(jié)(羨林按:指圣誕節(jié))。飄著雪花,但不冷。走在路上,心里只是想到昨天考試的結(jié)果,我一定要問他一問。一進門,他就向我恭喜,說我的論文是sehr gut(優(yōu)),印度學(xué)(Indologie)sehr gut,斯拉夫語言也是sehr gut。這實在出我意料,心里對ProfBraun發(fā)生了無窮的感激。
他的兒子先拉提琴,隨后吃飯。吃完把圣誕樹上的蠟燭都點上,喝酒,吃點心,胡亂談一氣。十點半回家,心里仍然想到考試的事情。
到了第二年1941年2月19日,勒德爾教授病愈出院,補英文口試,瓦爾德施米特教授也參加了,我又得了一個sehr gut。連論文加口試,共得了四個sehr gut。我沒有給中國人丟臉,可以告慰我親愛的祖國,也可以告慰母親在天之靈了。博士考試一幕就此結(jié)束。
至于我的博士論文,當(dāng)時頗引起了一點轟動。轟動主要來自 ProfKrause(克勞澤教授)。他是一位蜚聲世界的比較語言學(xué)家,是一位非凡的人物,自幼雙目失明,但有驚人的記憶力,過耳不忘,像照相機那樣準(zhǔn)確無誤。他能掌握幾十種古今的語言,北歐幾種語言,他都能說。上課前,只需別人給他念一遍講稿,他就能幾乎是一字不差地講上兩個小時。他也跟西克教授學(xué)過吐火羅語,他的大著(《西吐火羅語語法》),被公認(rèn)為能夠跟西克、西克靈 (Siegling)、舒爾策(Schulze)的吐火羅語語法媲美。他對我的博士論文中關(guān)于語尾-mathe的一段附錄,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因為據(jù)說在古希臘文中有類似的語尾,這種偶合對研究印歐語系比較語言學(xué)有突破性的意義。1941年1月14日我的日記中有下列一段話:
Hartmann(哈特曼)去了。他先祝賀我的考試,又說:Prof Krause對我的論文贊不絕口,關(guān)于Endung matha(動詞語尾 matha)簡直可以說是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他立刻抄了出來,說不定從這里還可以得到有趣的發(fā)明。這些話伯恩克 (Boehncke)小姐已經(jīng)告訴過我。我雖然也覺得自己的論文并不壞,但并不以為有什么不得了。這樣一來,自己也有點飄飄然起來了。
關(guān)于口試和論文,就寫這樣多。因為這是我留德十年中比較重要的問題,所以寫多了。
我為什么非要取得一個博士學(xué)位不行呢?其中原因有的同一般人一樣,有的則可能迥乎不同。中國近代許多大學(xué)者,比如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郭沫若、魯迅等等,都沒有什么博士頭銜,但都會在學(xué)術(shù)史上有地位的。這一點我是知道的??蛇@些人都是不平凡的天才,博士頭銜對他們毫無用處。但我捫心自問,自己并不是這種人,我從不把自己估計過高,我甘愿當(dāng)一個平凡的人。而一個平凡的人,如果沒有金光閃閃的博士頭銜,則在搶奪飯碗的搏斗中必然是個失敗者。這可以說是動機之一,但是還有之二。我在國內(nèi)時對某一些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留學(xué)生看不順眼,竊以為他們也不過在外國燉了幾年牛肉,一旦回國,在非留學(xué)生面前就擺起譜來了。但自己如果不也是留學(xué)生,則一表示不平,就會有人把自己看成一個吃不到葡萄而說葡萄酸的狐貍。我為了不當(dāng)狐貍,必須出國,而且必須取得博士學(xué)位。這個動機,說起來十分可笑,然而卻是真實的。多少年來,博士頭銜就像一個幻影,飛翔在我的眼前,或近或遠(yuǎn),或隱或顯。有時候近在眼前,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有時候又遠(yuǎn)在天邊,可望而不可即。有時候熠熠閃光,有時候又晦暗不明。這使得我時而興會淋漓,時而又垂頭喪氣。一個平凡人的心情,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