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牛排,我們雖然沒有吃到,卻是看到了。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忽然從餐車里走出來了一個俄國女餐車服務員,身材高大魁梧,肥胖有加,身穿白色大褂,頭戴白布高帽子,至少有一尺高,帽頂幾乎觸到車廂的天花板;卻足蹬高跟鞋,滿面春風,而又威風凜凜,得得地走了過來,宛如一個大將軍,八面威風。右手托著一個大盤子,里面擺滿新出鍋的炸牛排,肉香四溢,透人鼻官,確實有極大的誘惑力,讓人饞涎欲滴。但是,一問價錢,卻嚇人一跳:每塊三美元。我們這個車廂里,沒有一個人肯出三美元一快朵頤的。這位女“大將軍”托著盤子,走了一趟,又原盤托回。她是不是鄙視我們這些外國資產階級呢?她是不是會在心里想:你們這些人個個賽過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中的吝嗇鬼夏洛克呢?我不知道。這一陣香風過后,我們的肚子確已餓了,趕快拿出籃子,大啃其“裂巴”。
我們吃的問題大體上就是這個樣子。你想了解俄國人怎樣吃飯嗎?他們同我們完全不一樣,這是可想而知的。他們決不會從中國的哈爾濱帶一籃子食品來,而是就地取材。我在上面提到過,我們中國學生的兩間車廂里,有兩個鋪位不屬于我們,而是經常換人。有一天進來了一個紅軍軍官,我們不懂蘇聯軍官的肩章,不知道他是什么爵位。可是他頗為和藹可親,一走進車廂,用藍色的眼睛環(huán)視了一下,笑著點了點頭。我們也報之以微笑,但是跟他“不明白”,只能打手勢來說話。他從懷里拿出來了一個身份證之類的小本子,里面有他的相片,他打著手勢告訴我們,如果把這個證丟了,他用右手在自己脖子上作殺頭狀,那就是要殺頭的。這個小本子神通廣大,每到一個大站,他就拿著它走下車去,到什么地方領到一份“裂巴”,還有奶油、奶酪、香腸之類的東西,走回車廂,大嚼一頓。紅軍的供給制度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車上的吃喝問題就是這樣解決的。談到拉撒,卻成了天大的問題。一節(jié)列車供著四五十口子人,卻只有兩間廁所,經常是人滿為患。我每天往往是很早就起來排隊。有時候自己覺得已經夠早了,但是推門一看,卻已有人排成了長龍,趕緊加入隊伍中,望眼欲穿地看著前面,你想一個人刷牙洗臉,再加上大小便,會用多少時間呀。如果再碰上一個患便秘的人,情況就會更加嚴重。自己肚子里的那些東西蠢蠢欲動,前面的隊伍卻不見縮短,這是什么滋味,一想就可以知道了。
但是,車上的生活也不全是困難,也有愉快的一面。我們六個中國學生一般都是擠坐在一間車廂里。雖然在清華大學時都是同學,但因行當不同,接觸并不多。此時卻被迫聚在一起,幾乎都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我們閑坐無聊,便上天下地,胡侃一通。我們都是二十三四歲的大孩子,閱世未深,每個人眼前都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堆滿了玫瑰花,閃耀著彩虹。我們的眼睛是亮的,心是透明的,說起話來,一無顧忌,二無隔閡,從來沒有談不來的時候,小小的車廂里,其樂融融。也有一時無話可談的時候,我們就下象棋。物理學家王竹溪是此道高手。我們五個人,單個兒跟他下,一盤輸,二盤輸,三盤四盤,甚至更多的盤,反正總是輸。后來我們聯合起來跟他下,依然是輸,輸,輸。哲學家喬冠華的哲學也幫不了他。在車上的八九天中,我們就沒有勝過一局。
侃大山和下象棋,覺得乏味了,我就憑窗向外看。萬里長途,車外風光變化不算太大。一般都只有大森林,郁郁蔥蔥,好像是無邊無際,林中的產品大概是非常豐富的。有一次,我在一個森林深處的車站下了車,到站臺上去走走??吹揭粋€蘇聯農民提著一籃子大松果來兜售,松果實在大得令人吃驚,非常可愛。平生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我抵抗不住誘惑,拿出了五角美元,買了一個。這是我在西伯利亞唯一的一次買東西,是無法忘記的。除了原始森林以外,還有大草原,不過似乎不多。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貝加爾湖。我們的火車繞行了這個湖的一多半,用了將近半天的時間。山洞一個接一個,不知道究竟鉆過幾個山洞。山上叢林密布,一翠到頂。鐵路就修在岸邊上,從火車上俯視湖水,了若指掌。湖水碧綠,靠岸處清可見底,漸到湖心,則轉成深綠色,或者近乎黑色,下面深不可測。真是天下奇景,直到今天,我一閉眼睛,就能見到。
就這樣,我們在車上,既有困難,又有樂趣。一轉眼,就過去了八天,于9月14日晚間,到了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