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哈爾濱(2)

一生的遠行 作者:季羨林


 

除了食品店以外,大街兩旁高樓大廈的地下室里,有許許多多的俄餐館,主人都是白俄。女主人往往又胖又高大,穿著白大褂,宛如一個白色巨人。然而服務(wù)卻是熱情而又周到,飯菜是精美而又便宜。我在北平久仰俄式大菜的大名,只是無緣品嘗。不意今天到了哈爾濱,到處都有俄式大菜,就在簡陋的地下室里,以無意中得之,真是不亦樂乎。我們吃過羅宋湯、牛尾、牛舌、豬排、牛排,這些菜不一定很“大”,然而主人是俄國人,廚師也是俄國人,有足夠的保證,這是俄式大菜。好像我們在哈爾濱,天天就吃這些東西,不記得在那個小旅店里吃過什么飯。

黃昏時分,我們出來逛馬路。馬路很多是用小碎石子壓成的,很寬,很長,電燈不是很亮,到處人影歷亂。白俄小男孩——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在旅店里見到的那樣的——駕著西式的馬車,送客人,載貨物,馳騁長街之上。車極高大,馬也極高大,小男孩短小的身軀,高踞馬車之上,仿佛坐在樓上一般,大小極不協(xié)調(diào)。然而小車夫卻巍然高坐,神氣十足,馬鞭響處,駿馬飛馳,馬蹄子敲在碎石子上,迸出火花一列,如群螢亂舞,漸遠漸稀,再配上馬嘶聲和車輪聲,匯成聲光大合奏,我們外來人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禁顧而樂之了。

哈爾濱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誰來到哈爾濱,大概都不會不到松花江上去游覽一番。我們當(dāng)然也不會自甘落后,我們也去了。當(dāng)時正值初秋,氣溫可并不高。我們幾個人租了一條船,放舟中流,在混混茫茫的江面上,真是一葉扁舟。遠望鐵橋一線,跨越江上,宛如一段沒有顏色的彩虹。此時,江面平靜,浪濤不興,游人如鯽,喧聲四起。我們都異常地興奮,談笑風(fēng)生?;仡^看劃船的兩個小白俄男孩子,手持雙槳主劃的竟是一個瞎子,另一個明眼孩子掌舵,決定小船的航向。我們都非常吃驚。松花江一下子好像是不存在了,眼前只有這個白俄盲童。我們很想了解一下真情,但是我們跟他們“不明白”,只好自己猜度。事情是非常清楚的。這個盲童家里窮,沒有辦法,萬般無奈,父母——如果有父母的話——才讓自己心愛的兒子冒著性命的危險,干這種劃船的營生。江闊水深,危機四伏,明眼人尚需隨時警惕,戰(zhàn)戰(zhàn)兢兢,何況一個盲人!但是,這個盲童,由于什么都看不見的緣故,心中只有手中的雙槳,怡然自得,面含笑容。這時候,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環(huán)顧四周,風(fēng)光如舊,但我心里卻只有這一個盲童,什么游人,什么水波,什么鐵橋,什么景物,統(tǒng)統(tǒng)都消失了。我自己思忖:盲童家里的父、母、兄、妹等等,可能都在望眼欲穿地等他回家,拿他掙來的幾個錢,買上個大“裂巴”,一家人好不挨餓。他家是什么時候逃到哈爾濱來的?我不清楚。他說不定還是沙皇時代的貴族,什么侯爵、伯爵。當(dāng)日的榮華富貴,從年齡上來看,他大概享受不到。他說不定就出生于哈爾濱,他決不會有什么“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感慨……我浮想聯(lián)翩,越想越多,越想越亂,我自己的念頭,理不出一個頭緒,索性橫一橫心,此時只可賞風(fēng)光。我又抬起頭來,看到松花江上,依舊游人如鯽,鐵橋橫空,好一派夏日的風(fēng)光。

此時,太陽已經(jīng)西斜,是我們應(yīng)該回去的時候了。我們下了船,盡我們所能,多給兩個劃船的白俄小孩一些酒錢??吹剿麄儩M意的笑容,我們也滿意了,覺得是做了一件好事。

回到旅店,我一直想著那個白俄小孩。就是在以后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會不時想起那個小孩來。他以后的命運怎樣了?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滄海桑田,他活在世上的可能幾乎沒有了。我還是祝愿白俄們的東正教的上帝會加福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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