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眼中的張中行(2)

季羨林自選集:悼念憶 作者:季羨林


中行先生是“老北大”。同他比起來,我雖在燕園已經(jīng)呆了將近半個世紀(jì),卻仍然只能算是“新北大”。他在沙灘吃過飯,在紅樓念過書。我也在沙灘吃過飯,卻是在紅樓教過書。一“念”一“教”,一字之差,時間卻相差了二十年,于是“新”“老”判然分明了。即使是“新北大”吧,我在紅樓和沙灘畢竟吃住過六年之久,到了今天,又哪能不回憶呢?

中行先生在文章中,曾講過當(dāng)年北大的入學(xué)考試。因為我自己是考過北大的,所以倍感親切。1930年,當(dāng)時山東唯一的一個高中——省立濟南高中畢業(yè)生八十余人,來北平趕考。我們的水平不是很高。有人報了七八個大學(xué),最后,幾乎都名落孫山。到了窮途末日,朝陽大學(xué),大概為了收報名費和學(xué)費吧,又招考了一次,一網(wǎng)打盡,都錄取了。我當(dāng)時尚缺自知之明,頗有點傲氣,只報了北大和清華兩校,居然都考取了。我正做著留洋鍍金的夢,覺得清華圓夢的可能性大,所以就進了清華。清華入學(xué)考試沒有什么特異之處,北大則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先說國文題就非常奇特:“何謂科學(xué)方法?試分析詳論之?!边@哪里像是一般的國文試題呢?英文更加奇特,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語法方面的試題以外,還另加一段漢譯英,據(jù)說年年如此。那一年的漢文是:“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边@也是一個很難啃的核桃。最后,出所有考生的意料,在公布的考試科目以外,又奉贈了一盤小菜,搞了一次突然襲擊:加試英文聽寫。我們在山東濟南高中時,從來沒有搞過這玩意兒。這當(dāng)頭一棒,把我們都打蒙了。我因為英文基礎(chǔ)比較牢固,應(yīng)付過去了??蓱z我那些同考的舉子,恐怕沒有幾人聽懂的。結(jié)果在山東來的舉子中,只有三人榜上有名。我僥幸是其中之一。

至于沙灘的吃和住,當(dāng)我在1946年深秋回到北平來的時候,斗換星移,時異事遷,相隔二十年,早已無復(fù)中行先生文中講的情況了。他講到的那幾個飯鋪早已不在。紅樓對面有一個小飯鋪,極為狹窄,只有四五張桌子。然而老板手藝極高,待客又特別和氣。好多北大的教員都到那里去吃飯,我也成了座上???。馬神廟則有兩個極小但卻著名的飯鋪,一個叫“菜根香”,只有一味主菜:清燉雞。然而卻是賓客盈門,川流不息,其中頗有些知名人物。我在那里就見到過馬連良、杜近芳等著名京劇藝術(shù)家。路南有一個四川飯鋪,門面更小,然而名聲更大,我曾看到過外交官的汽車停在門口。順便說一句:那時北平汽車是極為稀見的,北大只有胡適校長一輛。這兩個飯鋪,對我來說是“山川信美非吾土”,價錢較貴。當(dāng)時通貨膨脹駭人聽聞,紙幣上每天加一個0,也還不夠。我吃不起,只是偶爾去一次而已。我有時竟坐在紅樓前馬路旁的長條板凳上,同“引車賣漿者流”擠在一起,一碗豆腐腦,兩個火燒,既廉且美,舒暢難言。當(dāng)時有所謂“教授架子”這個名詞,存在決定意識,在抗日戰(zhàn)爭前的黃金時期,大學(xué)教授社會地位高,工資又極為優(yōu)厚,于是滿腹經(jīng)綸外化而為“架子”。到了我當(dāng)教授的時候,已經(jīng)今非昔比,工資一天毛似一天,雖欲擺“架子”,焉可得哉?而我又是天生的“土包子”,雖留洋十余年,而“土”性難改。于是以大學(xué)教授之“尊”而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端坐在街頭飯攤的長板凳上卻又怡然自得,旁人謂之斯文掃地,我則稱之源于天性。是是非非,由別人去鉆研討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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