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緗上中學時就結了婚。家境大概頗為富裕,上清華時,把家眷也帶了來?,F(xiàn)在聽說中國留學生可以帶夫人出國,名曰伴讀。當時是沒有這個說法的。然而組緗的所作所為不正是“伴讀”嗎?組緗真可謂“超前”了。有了家眷,就不能住在校內學生宿舍里。他在清華附近西柳村租了幾間房子,全家住在那里。我曾同林庚和長之去看過他。除了夫人以外,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小名叫小鳩子,是非常聰慧可愛的孩子。去年下半年,我去看組緗,小鳩子正從四川趕回北京來陪伴父親。她現(xiàn)在也已六十多歲,非復當日的小女孩了。我叫了一聲“小鳩子!”組緗笑著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老鳩子了?!毕鄬σ恍Γ瑫r間流逝得竟是如此迅速,我也不禁“驚呼熱中腸”了。
清華畢業(yè)后,我們“四劍客”,天南海北,在茫茫的赤縣神州,在更茫茫的番邦異域,各奔前程,為了糊口,為了養(yǎng)家,在花花世界中,摸爬滾打,歷盡苦難,在心靈上留下了累累傷痕。我們各自懷著對對方的憶念,在寂寞中,在沉默中,等待著,等待著。一直等到五十年代初的院系調整,組緗和林庚又都來到了北大,我們這“三劍客”在暌離二十年后又在燕園聚首了。此時我們都已成了中年人,家事、校事、國事,事事縈心。當年的少年銳氣已經(jīng)磨掉了不少,非復昔日之狂縱。燕園雖秀美,但獨缺少一個工字廳,缺少一個水木清華。我們平常難得見一次面,見面大都是在校內外召開的花樣繁多的會議上。一見面,大家哈哈一笑,個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
時光是超乎物外的,它根本不管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從無始至無終,始終是狂奔不息。一轉瞬間,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年。其間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中國的老知識分子無不有切膚之痛,大家心照不宣,用不著再說了。我同組緗在牛棚中做過“棚友”,更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我們終于都離開了中年,轉入老年,進而進入耄耋之年。不但青年的銳氣消磨精光,中年的什么氣也所余無幾,只剩下了一團暮氣了。幸好我們這清華園“三劍客”(長之早已離開了人間)并沒有頹唐不振,仍然在各自的領域里辛勤耕耘,雖非“志在千里”,卻也還能“日暮行雨,春深著花”,多少都有所建樹,差堪自慰而已。
前幾年,我同組緗的共同的清華老友胡喬木,曾幾次對我說:“老朋友見一面少一面了!”我頗訝其傷感。前年他來北大參加一個什么會。會結束后,我陪他去看了林庚。他執(zhí)意要看一看組緗,說他倆在清華時曾共同搞過地下革命活動。我于是從林庚家打電話給組緗,打了好久,沒有人接。并非離家外出,想是高臥未起。不管怎樣,組緗和喬木至終也沒能再見上一面。喬木先離開了人間,現(xiàn)在組緗也走了。回思喬木說的那一句話,字字是真理,哪里是什么感傷!我卻是樂觀得有點可笑了。
我默默地接受了這個教訓,趕在組緗去世之前,想亡羊補牢一番。去年我邀集了幾個最老的朋友:組緗、恭三(鄧廣銘)、林庚、周一良等小聚了一次。大家都一致認為,老友們的興致極高,難得浮生一夕樂。但在觥籌交錯中,我不禁想到了兩個人:一是長之,一是喬木,清華“劍客”于今飄零成廣陵散矣。我本來想今年再聚一次,被邀請者范圍再擴大一點。哪里想到,如果再相聚的話,又少了一個人:組緗。暮年老友見一面真也不容易呀!
不管我還能活上多少年,我現(xiàn)在走的反正是人生最后一段路程。最近若干年來,我以憂患余生,漸漸地成了陶淵明的信徒。他那形神相贈的詩,我深深服膺。我想努力做到“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我想努力做到宋人詞中所說的“悲歡離合總無情”。我覺得,自己的努力并沒有白費。我對這花花世界確已看透,名韁利索對我的控制已經(jīng)微乎其微。然而一遇到傷心之事,我還不能“總無情”,而是深深動情,組緗之死就是一個例子。生而為人,孰能無情,一個“情”字不就是人之所異于禽獸者的那一點“幾稀”嗎?
有一件事卻讓我觸目驚心。我舞筆弄墨之十多年于茲矣。前期和中期寫的東西,不管內容如何,不管技巧如何,悼念的文章是極為稀見的。然而最近幾年來,這類文章卻逐漸多了起來。最初我沒有理會。一旦理會到了,不禁心驚膽戰(zhàn)。一個人到了老年,如果能活得長一點,當然不能說是壞事。但是,身旁的老友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自己,宛如鄭板橋詩所說的“刪繁就簡三秋樹”,如果“簡”到只剩下自己這一個老枝,豈不大可哀哉!一個常常要寫悼念文章的人,距離別人為自己寫悼念文章,大概也為期不遠了。一想到這一點,即使自己真能“不喜亦不懼”,難道就能無動于衷嗎?
但是,眼前我并不消極,也不頹唐,我決不會自尋“安樂死”的??礃幼游疫€能活上若干年的,我耳不聾,眼稍昏,抬腿就是十里八里。王濟夫同志說我是“奇跡”,他的話有點道理。我計劃要做的事,其數(shù)量和繁重程度,連一些青年或中年人都會望而卻步,借用馮友蘭先生的話,我是“欲罷不能”。天生是辛勞的命,奈之何哉!看來悼念文章我還是要寫下去的。我并沒有老友臧克家要活到一百二十歲那樣的雄心壯志,退而求其次,活到九十多,大概不成問題。我還有多少悼念文章要寫呀,恐怕沒有人敢說了。
1994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