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懷念喬木(1)

季羨林自選集:悼念憶 作者:季羨林


喬木同志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曾多次想提筆寫點懷念的文字,但都因循未果。難道是因為自己對這一位青年時代的朋友感情不深、懷念不切嗎?不,不,決不是的。正因為我懷念真感情深,我才遲遲不敢動筆,生怕褻瀆了這一份懷念之情。到了今天,悲思已經(jīng)逐步讓位于懷念,正是非動筆不行的時候了。

我認(rèn)識喬木是在清華大學(xué)。當(dāng)時我不到二十歲,他小我一年,年紀(jì)更輕。我念外語系而他讀歷史系。我們究竟是怎樣認(rèn)識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傊覀冋J(rèn)識了。當(dāng)時他正在從事反國民黨的地下活動(后來他告訴我,他當(dāng)時還不是黨員)。他創(chuàng)辦了一個工友子弟夜校,約我去上課。我確實也去上了課,就在那一座門外嵌著“清華學(xué)堂”的高大的樓房內(nèi)。有一天夜里,他摸黑坐在我的床頭上,勸我參加革命活動。我雖然痛惡國民黨,但是我覺悟低,又怕?lián)L(fēng)險。所以,盡管他苦口婆心,反復(fù)勸說,我這一塊頑石愣是不點頭。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最后,聽他嘆了一口氣,離開了我的房間。早晨,在盥洗室中我們的臉盆里,往往能發(fā)現(xiàn)革命的傳單,是手抄油印的。我們心里都明白,這是從哪里來的。但是沒有一個人向?qū)W校領(lǐng)導(dǎo)去報告。從此相安無事,一直到一兩年后,喬木為了躲避國民黨的迫害,逃往南方。

此后,我在清華畢業(yè)后教了一年書,同另一個喬木(喬冠華,后來號“南喬木”,胡喬木號“北喬木”)一起到了德國,一住就是十年。此時,喬木早已到了延安,開始他那眾所周知的生涯。我們完全走了兩條路,恍如云天相隔,“世事兩茫?!绷?。

等到我于1946年回國的時候,解放戰(zhàn)爭正在激烈進行。到了1949年,解放軍終于開進了北京城。就在這一年的春夏之交,我忽然接到一封從中南海寄出來的信。信開頭就說:“你還記得當(dāng)年在清華時一個叫胡鼎新的同學(xué)嗎?那就是我,今天的胡喬木?!蔽耶?dāng)然記得的,一縷懷舊之情驀地縈上了我的心頭。他在信中告訴我說,現(xiàn)在形勢頓變,國家需要大量的研究東方問題、通東方語文的人才。他問我是否同意把南京東方語專、中央大學(xué)邊政系一部分和邊疆學(xué)院合并到北大來。我同意了。于是有一段時間,東語系是全北大最大的系。原來只有幾個人的系,現(xiàn)在頓時熙熙攘攘,車馬盈門,熱鬧非凡。

記得也就是在這之后不久,喬木到我住的翠花胡同來看我。一進門就說:“東語系馬堅教授寫的幾篇文章:《穆罕默德的寶劍》、《回教徒為什么不吃豬肉?》等,毛先生很喜歡,請轉(zhuǎn)告馬教授?!彼蟾胖?,我們不習(xí)慣于說“毛主席”,所以用了“毛先生”這一個詞兒。我當(dāng)時就覺得很新鮮,所以至今不忘。

到了1951年,我國政府派出了建國后第一個大型的出國代表團:赴印緬文化代表團。喬木問我愿不愿參加,我當(dāng)然非常愿意。我研究印度古代文化,卻沒有到過印度,這無疑是一件憾事?,F(xiàn)在天上掉下來一個良機,可以彌補這個缺憾了。于是我暢游了印度和緬甸,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這當(dāng)然要感謝喬木。

但是,我是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我很怕見官。兩個喬木都是我的朋友,現(xiàn)在都當(dāng)了大官。我本來就不喜歡拜訪人,特別是官,不管是多熟的朋友,也不例外。解放初期,我曾請南喬木喬冠華給北大學(xué)生做過一次報告。記得送他出來的時候,路上遇到艾思奇,他們倆顯然很熟識。艾說:“你也到北大來老王賣瓜了!”喬說:“只許你賣,就不許我賣嗎?”彼此哈哈大笑。從此我就再沒有同喬冠華打交道。同北喬木也過從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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