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用憶(4)

季羨林自選集:悼念憶 作者:季羨林


在不知不覺時,時間已經由暮春轉入了初夏。哥廷根城又埋到一團翠綠里去??≈鸪痰娜兆右矝Q定了。在前一天的晚上,我們替他餞行,一直到深夜才走出市政府的地下餐廳。我同他并肩走在最前面。他平常就不大喜歡說話,今天更不說了,我們只是沉默著走上去,聽自己的步履聲在深夜的小巷里回響,終于在沉默里分了手。我不知道他怎么樣,我是一夜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到他家去了。他已經起來了。我本來預備在我們離別前痛痛快快談一談,我仿佛有許多話要說似的,但他卻堅決要到大學里去上一堂課。他母親挽留也沒有用。他嘴里只是說,他要去上“最后一課”,“最后”兩個字說得特別響,臉上浮著一片慘笑。我不敢接觸他的目光,但我卻能了解他的“客樹回看成故鄉(xiāng)”的心情。誰又知道,這一堂課就真的成了他的“最后一課”呢?

就這樣,俊之終于離開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哥廷根,離開了我,從那以后,我就再沒有看到他。路上每到一個停船的地方,他總有信給我。他知道我正在念梵文,還剪了許多報上的材料寄給我。此外還寄給了我許多詩?;貒院螅仍谏綎|大學教數學。在這期間,他曾寫過一封很長的信給我,報告他的近況,依然是牢騷滿腹。后來又轉到浙江大學去。情形如何,我不大清楚。不久戰(zhàn)爭也就波及浙江,他隨了大學輾轉遷到江西。從那里,我接到他一封信,附了一卷詩稿,把他回國以后作的詩都寄給我了。他仿佛預感到自己已經不久于人世,趕快把詩抄好,寄給一個朋友保存下去,這個朋友他就選中了我。我一直到現在還不相信,這是偶然的,他似乎故意把這擔子放在我的肩上。

從那以后,我從他那里再沒聽到什么。不久范禹來了信,報告他的死。他從江西飛到香港去養(yǎng)病,就死在那里。我真沒法相信這是真的,難道范禹聽錯了消息了么?但最后我卻終于不能不承認,俊之是真的死了,在我生命的夜空里,他像一顆夏夜的流星似的消逝了,永遠地消逝了。

我們相處一共不到一年。一直到離別還互相稱作“先生”。在他沒死之前,我不過覺得同他頗能談得來,每次到一起都能得到點安慰,如此而已。然而他的死卻給了我一個回憶沉思的機會,我驀地發(fā)現,我已于無意之間損失了一個知己,一個真正的朋友。在這茫茫人世間究竟還有幾個人能了解我呢?俊之無疑是真正能夠了解我的一個朋友。我無論發(fā)表什么意見,哪怕是極淺薄的呢,從他那里我都能得到共鳴的同情。但現在他竟離開這人世去了。我陡然覺得人世空虛起來。我站在人群里,只覺得自己的渺小和孤獨,我仿佛失掉了倚靠似的,徘徊在寂寞的大空虛里。

哥廷根仍然同以前一樣地美,街仍然是那樣長,陽光仍然是那樣亮。我每天按時走過這長長的街到研究所去,晚上再回來。以前我還希望,俊之回來的時候,我們還可以逍遙在長街上高談闊論,但現在這希望永遠只是希望了。我一個人拖了一條影子走來走去:走過一個咖啡館,我回憶到我曾同他在這里喝過咖啡消磨了許多寂寞的時光;再向前走幾步是一個飯館,我又回憶到,我曾同他每天在這里吃午飯,吃完再一同慢慢地走回家去;再走幾步是一個書店,我回憶到,我有時候呆子似的在這里站上半天看玻璃窗子里面的書,肩頭上驀地落上了一只溫暖的手,一回頭是俊之,他也正來看書窗子;再向前走幾步是一個女子高中,我又回憶到,他曾領我來這里聽詩人念詩,聽完在深夜里走回家,看雨珠在樹枝上珠子似的閃光——就這樣,每一個地方都能引起我的回憶,甚至看到一塊石頭,也會想到,我同俊之一同在上面踏過;看了一枝小花,也會回憶到,我同他一同看過。然而他現在卻撒手離開這個世界走了,把寂寞留給我?;貞泴ξ页闪艘粋€異常沉重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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